村里头每逢农历八月,就有祭拜的习惯。不同于清明时节雨纷纷的断人魂魄,这个时候的祭拜,是对过世之人的缅怀。
这种祭奠有个习惯,会找来村中的某个人来给大家写信,然后烧给过世的人。这样有个好处,可以不碍于任何颜面问题,静静诉说了自己的心思。至少爸爸是这样告诉我的。
我也提出了疑惑,大家又不是不识字,为何要一个人专门负责呢。
爸爸给出的答案是,家里自个儿写的信是给活人的,而这是写给过世的人的,一般大家都比较忌讳,指定一个人写信,意在说明这个人是上天安排的,可以不受这些忌讳束缚。
我咽了咽口水,心里想到,这也行。
负责写信的人在抽签筒中摇晃出来。
树伯是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而摇签选人这事儿,自然要交给神圣的人来做。我静静看着他手中摇晃的竹筒,小心翼翼地呼吸着。
“啪嗒”一声,一个签就掉了出来。树伯挤着眉眼捡起签,细细看了看名字,然后看了看我。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树伯说,小瓦啊,今天的信就拜托你啊。好好写。
好吧,一个小心就不碰巧,真是摇出了我的名字。
我走上前乐呵呵地笑说,小事儿小事儿,不嫌弃我字写得小气就行。
树伯笑了笑,摸摸我的头说,小丫头片儿,读了那么多书,写写信也应该是小事儿。去吧,那些叔婶等着呢。我点点头走向专门写信的石桌。
我坐下来理了下有些被风吹乱的纸张,然后抬起头看看站在我旁边的人,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叔儿,婶儿,你们都坐吧,我一个晚辈坐着怪不好意的。我爸爸一旁看着净在笑。
阿桂婶坐下来,满带笑容的说,小瓦,别理他们,等他们腿酸了,自然会坐的,来,你先帮阿桂婶写,啊~
我笑了笑说,明白了,您要写什么呢?
阿桂婶说,我要写给我那过世的哥哥,想要告诉他,他儿子李旭过得很好,也娶妻生子了,虽然不算富裕,但是至少安稳过日子……
我边听,边按照她的意思概括写字,阿桂婶话很多,原本一页可以写500字的信纸,写满了整整五页。写完的时候我都怀疑是不是自个儿能力不足的问题。
写完阿桂婶的信后,接着写下一个高强伯伯的。然后下一个,再下一个。在这时间里,我偷偷看了手表,然后看了看人,嗯,差不多三个小时,嗯,还差一个就写完了。
我不知道我写了多少封,只知道写完最后一封信的时候,我觉着我的手不是我的了。也怪我,改不了写字太用力的习惯,劲儿用太多了。
我扭扭脖子,拍拍肩膀准备站起来的时候,一个女人坐到了我的旁边。
这个女人我见过几次,听奶奶说,是村里的一个寡妇,来到这个村里的时候就已经怀了孩子。这么多年也一直孤身一人。只是偶尔会在村口的石碑旁,看着路的尽头,然后太阳下山,回家照顾她唯一的女儿。
我稍稍打量着,干净但有些发旧碎花衬衣配着黑色的西装裤,在她身上穿着,倒显得朴实。
她看着我,又咬咬嘴唇,眼神有些闪烁,又望了望我,最后像是下定了决心,开口道,这位姑娘是今年帮忙写祭拜信的吧。
我点点头答道,是的,婶,你可以叫我小瓦。我要怎么称呼您?
即使我见过,但是却从未打听过她叫什么,村子里的人也只会叫她寡姑。
你怎么来了?树伯看着她有些恼,你来做什么,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
女人红了红了眼眶,轻齿说,可以来了,他哥哥城里捎来消息给我。他已经不在了。
树伯怔了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挠挠头显得有些烦躁,突然看着我说,小瓦啊,帮寡姑写吧。
我轻轻应声。重新摊开剩余的两三页纸张,正了正笔说,寡姑,你可以开始说了。
寡姑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说,我不叫寡姑,我的名字叫余沙。我要写信的人叫张开洋,他是我,等了半辈子的人……
我顿了顿手中的笔,继而写着她的信,
开洋,二十年未见,你可好啊?你当然好了,一个人就这么走了,留下我和丹丹两个人过活,你怎么狠的下心?
当初你要我离开的时候我就不同意,为什么我两就不能一块走呢?你总是说要给我过好日子,不能跟我走,我却不能明白,赚多几个钱有什么意思。你说的我都相信,所以从没有反驳过你。
你可知道,这辈子我从未等过谁,我是个死心眼儿的人,认定一个人就是一辈子的事情。
我十七岁与你相识,那年你24,比我大几年,一副干净的儒生相貌,戴着金丝边眼镜。那时候我还开玩笑喊你叔叔,你也不生气。
你喜欢背我在山间的小路行走,我说,我这么重,背着怪累的,还是放下吧。
你摇摇头告诉我,不能轻易放下,你可是我的。
我被你逗乐了,也不知道你说什么。我没读什么书,也不太会表达,所以,我只是在你耳边笑。
开洋,如果你当初决定跟我走,是不是现在就不会这样了?
十九岁那年我嫁给了你,尽管生活清苦,可我依然开心快乐,因为有你,有你为我们的家努力。
老天一定是嫉妒我过得太安稳,所以才会让我们分开。
你半夜把我叫醒,跟我说,余沙,我们快走。
我不明白你意思,只听见不远处有人吵闹和狗吠的声音。你推着我往后门跑。
我很害怕,感觉像是在逃难,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背后的灯火和人的跑步声,还呼喊你名字的声音,都越来越近。
你突然放开手,我慌了,问你在做什么。
你一脸严肃的告诉我,余沙,你往那边走,一直走到尽头处就是行人村,你去那躲着,天亮之前我会回来找你的。记住,不要再回家里了。
我不愿意,不敢出声哭了,你跟我一起走不行吗?到底怎么了。
你没说话,抱了抱我,往另外一处去了。
我虽然不理解,但是我还是照做了,到了行人村,在石碑口等你。
可是,我一等就是二十年,二十年,你怎么就忍心呢。
你可知道我怀着身孕,一个人有多难熬。
你堂家老哥来看过我,说是你交代的,给我带了一笔钱,并把我安顿在行人村。
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天夜里出现的人也再也没见过。
我一直在等你,一年又一年过去,我始终没有放弃。
直到年初,我才知道你的消息,你怎么能,能就这样走了,让我怎么办,等了这么多年,该怎么办……说着说着,寡姑渐渐泣不成声。
我放下手中的笔,轻抚她的肩膀,您别难过,人死不能复生。
寡姑摇头苦笑,他是走了,可是不是死了,是跟别人成家过活了,在大城市里做着别人的姑爷。
我心里有些震惊,一时也不知道怎么接话。
小瓦,是他负我啊,我自从知道他又成家后,我请人给他写了许许多多信,可是都被退回了,我去找他。却始终不肯见我。
他现在的妻子告诉我,当年是他为了摆脱我而演的一出戏,没有什么事情,一切都是他的自导自演,只是不想再贫苦下去了。
是他教会我写信的。可是现在的他,是多么的可笑又讽刺……寡姑不知何时抱着我大哭,边哭边喘气,仿佛是要用尽全力把这些年的委屈和思念都流干净利。
我回抱她,轻轻说道,我也曾经写过许多信,满心欢喜想要送出去,但是那个人不在了,他离开了,所以没有再为那个人写。我偶尔会怀念,但是不会在岁月中等待回声。我所写的信,远在彼岸的那个人是看不到的。
你要好好过,寡姑,你知道吗?宽容才是这世界上最锋利的报复,你要过得好,还有你的女儿,一起好好过。
寡姑抱着我,更加大声哭起来……
哭声回荡在山林里,仿佛整座大山都在流泪。
那天以后,我没有再见到寡姑,树伯说,她跟着女儿女婿离开了行人村,准备去省外生活了。
愿喜欢写信的你,有个在彼岸收信并把信读进心里的人,和你,一世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