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角落立着个旧书架,第三层最里侧,总放着本硬壳书。书是多年前在机场买的,封面烫金,翻开却只读到第五页——那时总觉得该读些"有用"的书,它讲古建筑纹样,偏巧那段时间忙,随手塞回架上,一搁就是十年。书脊蒙了层薄灰,页边却还挺括,没折痕,像个没被惊扰过的旧梦。
前几日打扫,想把它挪到楼下捐书箱,指尖刚碰到书脊,忽然想起买它那天。候机时在书店晃,它插在一堆成功学书里,青灰色封面上印着半片斗拱,角上翘着点弧度,像刚被风吹过。我站在书架前翻了两页,看它讲宋瓷的开片"不是裂,是瓷在呼吸",心里忽然松快——那天本是去谈个棘手的项目,握着这本书的片刻,竟忘了紧张。
原来它虽没被读完,却早替我接住过一次慌。
母亲的衣柜深处,藏着件湖蓝色旗袍。缎面泛着旧光,领口的盘扣松了颗,是她三十岁时做的。后来她胖了些,穿不上了,却总不肯捐。有次我问起,她打开衣柜摸了摸缎面:"那年去苏州开会,住的旅馆窗外有棵芭蕉,穿这旗袍站在窗边照过相。"照片早丢了,她却记得那天芭蕉叶上的雨珠,"摸着这料子,就想起雨打芭蕉的声儿。"
这旗袍从不是"闲置",是她把一段雨天,叠进了衣褶里。
楼下的老周,退休后总在阳台摆弄些"没用"的玩意儿:半旧的鸟笼不养鸟,挂着串风干的桂花;缺了口的瓷碗不盛饭,种着棵马齿苋;连年轻时用的算盘,都成了花盆垫。有次我笑他"囤破烂",他指着那鸟笼:"桂花干了香,挂着比扔了好;马齿苋贱,用破碗养着才自在;算盘垫花盆,珠子凉,不焐根。"他说这些东西"不顶用,但养心"。
忽然懂了,世间原有些东西,本就不该用"有用"来衡量。那本没读完的书,不必非要啃完知识点,它曾在机场替我松过肩,就够了;那件穿不上的旗袍,不必非要合身,它藏着雨打芭蕉的声儿,就够了;老周的旧鸟笼,不必非要养鸟,它挂着桂花的香,就够了。
人这一生,也总有些"闲置"的时刻。不是忙着赶路,不是盯着目标,就是坐在窗边发呆,看云飘半天;或是翻本不相干的书,没记住什么,只觉得纸页软;或是跟老邻居扯闲篇,说些东家长西家短,转头就忘。这些时刻常被叫做"浪费",可正是这些"闲置",像书架上的旧书,像衣柜里的旗袍,悄悄接住了我们被生活绷紧的弦。
有回深夜加班,累得趴在桌上,眼角余光瞥见那本旧书。抽出来翻到第五页,当年折的角还在,旁边有行铅笔字,是那时随手写的:"斗拱真聪明,把重都卸成了巧劲。"忽然想起那天在机场的松弛,心里的堵好像也轻了些。原来它一直站在那里,等我累了,回头找个歇脚的地方。
后来没把书捐出去,用软布擦了擦灰,放回原处。书架第三层的光斜斜落在书脊上,青灰色比从前温和了些。母亲的旗袍,她又找出来晒了晒,说"缎面怕潮,见见太阳好"。老周的鸟笼换了串茉莉,风过阳台时,香得很轻。
原来所谓闲置,从不是被遗忘。它们只是安安静静站在人生的角落,不吵不闹,等我们需要的时候——需要一段旧时光撑腰,需要一口松快气,需要知道这世上除了"有用",还有些东西,只负责陪着我们,慢慢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