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穗谣5

                               第五章  帐里帐外

   自被拨到王氏夫人院里伺候,穗儿的生活确实发生了些微变化,尽管这变化对她麻木的心境而言,不过是换了一潭更深、更静的死水。

   王氏夫人近年的确添了些心口疼、夜不安枕的毛病。穗儿谨记陈嬷嬷的警告,拿出了在底层磨砺出的全部生存本能:沉默、勤谨。她像一道无声的影子,天未亮便轻手轻脚起身,将夫人房中炭火拨旺,热水备好;夫人晨起,她已将温热的帕子和漱口青盐捧至跟前,动作轻巧得几乎不闻声响;夫人看书或做针线,她便垂手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呼吸都放得极轻;夫人小憩,她便守在榻边,连蚊蝇飞近都立刻警觉地驱赶;夜里守夜更是熬干心血,夫人稍有翻动或轻咳,她便立刻惊醒,麻利地端上温茶或汤药,动作精准,从不多问一句,眼神始终低垂,绝无半分窥探。

   王氏起初也带着审视和一丝惯有的疏离。但日子久了,这份超越年龄的沉静、刻进骨子里的顺从和恰到好处的麻利,竟让她觉得异常顺手顺心。比起那些心思活络、总想在她和老爷面前露脸、或笨手笨脚惹她心烦的丫头,穗儿就像一件最趁手的工具——无声、稳定、毫无威胁。她渐渐习惯了穗儿的存在,甚至偶尔会对她吩咐几句体己话(虽然穗儿只是恭敬地应着,眼神依旧沉寂无波),赏她些自己用旧的衣物或吃剩的点心。

   脱离了繁重的浆洗和粗活,饮食虽仍是下人的份例,但总算定时定量,不必再忍饥挨饿。半年时光,竟在穗儿这具曾被摧残得干瘪的身体上,催生出了一点迟来的生机。苍白的面颊透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色,虽然依旧瘦削,但骨架不再是嶙峋的支棱,有了一点少女柔和的弧度。常年浸泡冻裂的手,在相对精细的活计和夫人偶尔赏的廉价膏脂下,红肿褪去,裂口愈合,虽仍粗糙,却显出了几分修长。那双总是低垂、空洞麻木的大眼睛,在偶尔抬起的瞬间,竟也透出几分被苦难磨砺过的、沉静中透出的水灵。她像一株被遗忘在阴暗角落的植物,突然移到了窗边,虽无阳光直射,却也得了些微光雨露,竟也挣扎着,显出了一点本不该属于她的、脆弱的生机。

   正是这点悄然的变化,落入了王氏日渐焦虑的眼中。

   张之谦依旧忙碌,王氏的“贤惠大度”并未换来子嗣的福音。张府无后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王氏心头,也成了她挥之不去的隐痛和心病。宗族旁支觊觎家产的目光越来越不加掩饰,丈夫眉宇间偶尔流露的愁绪,都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她当初“深明大义”劝丈夫纳妾,如今这唯一的“妾”就在眼前,却形同虚设!老爷压根没碰过她!

王氏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安静侍立在角落的穗儿身上。少女微微低垂的脖颈,露出一段纤细柔和的弧度,侧脸在烛光下竟也有几分清秀。王氏心中那点因穗儿“顺手”而起的满意,此刻被一种更强烈、更焦灼的念头取代了。

   这孩子……如今瞧着倒也……干净。”王氏某日对着心腹陪房刘妈低语,眼神复杂,“性子也老实,总比外面那些不知根底、心术不正的强。老爷他……唉,总得试试。”

刘妈心领神会:“夫人说的是。穗儿姑娘是府里的人,身契都在您手里攥着,再老实不过了。若能……那也是夫人您的功德,是张家的福气。”

   王氏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为了张家香火,为了她正室夫人的地位和体面,这点“牺牲”……值得。

   夏夜,闷热无风。蝉鸣声嘶力竭,更添烦躁。

王氏夫人特意吩咐在卧房内多置了冰盆,又熏了安神的百合香。她穿着轻薄的绸衫,亲自为张之谦斟了杯温酒,言语间带着少有的温存和愁绪:“老爷,这些日子看你又清减了,衙门公务再忙,也要顾惜身子。妾身……妾身每每想起张家香火之事,便夜不能寐,深愧于祖宗……”

   张之谦看着发妻眼中的愁苦和情意,心中亦是烦闷又愧疚。他拍了拍王氏的手:“夫人莫要过于自责,此乃天意……”

  “不,老爷,”王氏打断他,眼中含泪,语气却异常坚定,“是妾身无能。当初……当初既已纳了穗儿,便是天意给张家留的一线生机。那孩子……妾身瞧着,如今也懂事了,性子极是温顺本分。老爷,您……您就给她个机会,也给张家一个机会吧?”她说着,目光似无意地扫向屏风外。

   屏风外,穗儿正垂首侍立,如往常一样,准备守夜。王氏的话,一字不漏地传入她耳中。她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死水般的沉寂。手指却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张之谦顺着王氏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那个屏风后模糊的、纤细的身影。他沉默良久。王氏的泪水,张家的无后,还有那少女如今偶尔惊鸿一瞥的清秀……种种情绪在他心中交织翻滚。最终,他长长叹了口气,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说的烦躁,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王氏心中了然,这便是默许了。她心中五味杂陈,既有松了口气的释然,又有一丝尖锐的刺痛,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麻木。她起身,对屏风外吩咐道:“穗儿,进来伺候老爷安歇吧。今夜……你就在帐外守着,警醒些。”

  “是,夫人。”穗儿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她绕过屏风,依旧低着头,走到那架宽大的雕花拔步床边。

  王氏亲自放下层层叠叠的细纱蚊帐。轻薄的纱幔落下,将床榻内外隔成两个世界。帐内,是张之谦略显僵硬的身影和王氏强作镇定的脸庞。帐外,是垂手侍立、如同泥塑木雕般的穗儿。

   冰盆散发的寒气驱不散夏夜的闷热,更驱不散帐内那令人窒息的尴尬和帐外无边无际的冰冷。百合香甜腻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却掩不住一种无声的压迫。

帐内传来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王氏刻意压低的、带着某种引导意味的温言软语,还有张之谦沉闷的呼吸。这一切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在隔着一层薄纱的穗儿听来,清晰得如同擂鼓。

   她站在那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眼睛死死盯着脚下光滑冰凉的地砖,仿佛要将那上面的花纹刻进骨子里。帐内暧昧模糊的声响,像无数只冰冷的虫子,钻进她的耳朵,啃噬着她最后一点残存的尊严。她没有哭,没有抖,甚至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不存在。

   汗水沿着她的鬓角滑落,浸湿了粗布衣领。夏夜的热浪包裹着她,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掌心被指甲掐破的地方,传来尖锐的刺痛,却奇异地让她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帐内,是她的“主家”,是她名义上的“丈夫”和将她推入此境地的“主母”。

帐外,是她,一个签了死契、连身体和命运都彻底不属于自己的奴婢。

一层薄纱,隔开了天堂与地狱,隔开了人间的尊卑与欲望。而她,就站在这地狱的边缘,无声地见证着,也无声地承受着这命运赋予她的、最残酷的“恩典”。

   漫漫长夜,才刚刚开始。蝉鸣不知疲倦,帐内的声响断断续续。穗儿如同一尊被钉在耻辱柱上的祭品,在蚊帐外那片狭小的阴影里,等待着黎明,也等待着那被彻底碾入尘埃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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