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枝枝坐上了开往南方的列车,目的地是一个不怎么有名的小镇。
北方天气已然开始回暖,气温一天天的上升,花也开了,叶也长了。列车一路向南,气温一路升高。此时的南方,最低气温已经飙到二十几度,车窗外是满目的青绿,人们开始露出胳膊和腿。
到了目的地,枝枝脱下身上的长袖外套,只着一件长袖的白色T恤衫。枝枝走下列车,深吸一口气,还是熟悉的动车站的污浊,人来人往。
枝枝拖着行李四处张望,寻找着出口。没有人来接她,她走出去叫了辆出租车,决定先到以前的小公寓里看看。
自从她去了北方打工,就很少再回来了。推开公寓的门,一股灰尘的气味扑面而来。枝枝揉了揉鼻子,呼了几口气,走了进去。她把行李放到自己以前的房间,然后找到一块有些破烂了的抹布,擦了擦桌椅,后来顺便把地也拖了拖。
她这次是为了张生回来的。听说张生一直呆在这小镇上,好几年了,只是枝枝不知道他现在住在哪儿。不过,这小镇这么小,找一找就会有的。
枝枝躺在新铺好的床上,决定先休息一天。
都说这小镇上没有春秋,只有冬夏。一阵雨过后,夏天就来了;一阵风过后,冬天也来了。现在正是小镇的“回南天”,气温升高,却乍暖还寒。雨像个懒散的家伙不紧不慢地下着,就像空气中飘着的灰尘,扫不掉也看不清,就这样黏在你的身边。墙壁上都出了水,镇上管这叫“南风天”。这时候最怕窗户开着,空气中都是湿热的水汽,窗户开着,水汽都进了房里,连地板也都黏糊糊的,一踩就会留下许多黑脚印,连鞋底也沾上湿热的水汽,黏黏的叫人不痛快。
雨是从半夜开始下的,下得安安静静。枝枝早上醒来,雨还在下,没有要停的意思。窗户已经蒙上了一层水汽。枝枝把水汽擦掉,趴在窗户边往外看,有小孩子在狭窄的街道中奔跑,也有大人行色匆匆撑着伞走过。雨天,街上的人并不多。
街道显得比以前更窄了,这几年房子不停地往上盖,这里的物价也涨了不少。但枝枝又觉得这个小镇一点也没变,路还是那么窄,人还是那么闲。清晨的菜市场人来人往,空气中飘着一股腥味。路边放着深绿色的铁皮垃圾桶,堆满了各种垃圾和苍蝇。有女人停在路边寒暄问候,聊的不过是“吃了没”和“吃了什么”。有几个乞丐蜷缩在未开张的店铺门口,把薄薄的黑黑的布盖在自己身上。过了一会儿,到了上学的时候,穿着校服的小孩多了起来,纷纷往学校方向跑去。
枝枝想到她小时候也是如此,天天在学校和家之间往返。她总爱拖到最后一秒才狂奔进班级,迟到的次数也是不少。而张生总是很早就到班里了,他也不读书,就到班里坐着,朋友来了就一起玩,皮得很。
对了,张生。
枝枝拿起手机,找到阿丽的电话,寒暄了几句后边直奔主题:“你知道张生现在在哪儿吗?”
“哟,想老情人了?”
“哈哈……”枝枝直管笑着,她是真想他,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离开这小镇这么多年,她没有写过一封信,打过一通电话,断绝了与这小镇的所有联系,但她就是想他。
“我老公跟他还有些联系,等他下班回来我问问,再跟你打电话。”阿丽说道,“你这么多年了才回来,可得来我家坐坐,叙叙旧。”随是这么说着,但枝枝明白,这镇上所有女人都不愿她到她们家里做客。
“有空一定去,那就麻烦你了。”枝枝挂了电话,这世界上最没用的话就是“有空再说”。阿丽和她老公是枝枝和张生的初中同学。枝枝上学时和阿丽最互看不顺眼,现在找找电话簿,同学里也只有阿丽联系得上,或者说也只有阿丽还愿意搭理她。如今,阿丽从洗头妹变成了发廊老板,她老公则循规蹈矩地做起了上班族。结婚过后,阿丽的八卦能力直线飙升,许是太闲了点吧。这小镇上也就这么大,出了点什么事儿,这群家庭妇女就开始忙活了起来。枝枝从阿丽口中得知,张生娶了个老婆,还有了个儿子,但是去年张生和他老婆离婚了。听说结婚没多久就开始天天吵架,也不晓得这几年是怎么过下来的。
她还爱着张生吗?她也不知道。
傍晚,阿丽终于来了电话。
张生住在东边大街上的一个小区内。那是这镇上最老的一个小区了,房子的外墙都蒙上了一层灰黑色。虽说房租不便宜,但是这镇上最少的了。人们都说在这小镇生活,是“拿着三线城市的工资,花着一线城市的钱”。阿丽给了枝枝具体的住址,便匆匆挂了电话,给她刚出生不久的儿子喂奶去了。
但枝枝却开始纠结了起来。
她本想着一拿到地址就过去找张生,但此刻她却纠结了起来。她觉得心脏开始狂跳,也不知道在害怕什么。她突然觉得还是算了吧。不管之前的决心多么坚定,一个“算了”就能把一切都击垮。
最后,枝枝决定去睡觉。
睡醒了,想去就去吧。
但第二天一大早,枝枝就被门铃声给吵醒了。枝枝艰难地爬了起来,昨晚到了大半夜还睡不着,此刻她连发起床气的力气都没有。枝枝没有换衣服,也没有整理头发,就半睁着眼睛,拖着脚步去开了门。
门口站着一个瘦削的男子,双眼凹陷,头发耷拉着,看得出整理的痕迹。他身着一套褪色的黑西装,就像一副高高的衣架,有些驼背,站在门口。直觉告诉枝枝,这是张生。
“听说你回来了。”张生的声音没变,还是那样清澈透亮。
“嗯,进来吧。”枝枝想过无数次张生的模样——他可能发福了,啤酒肚往前挺着;可能脸上长了些皱纹,鬓角多了些白发;可能已经秃顶了,不再注意打扮了……她想过很多,唯独没想过这种模样。但枝枝却出奇地平静,甚至有些痛快,觉得像是让张生受到了报应一般,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蓬头垢面。
“你先坐着,我去洗把脸,换件衣服。”枝枝给张生端了一杯水,然后走回房间,关上房门。过了一会儿,枝枝穿着一件大红色的连衣裙走了出来,脸上化了淡妆,却涂了艳丽的口红。张生有些晃神:“你还跟以前一样。”枝枝笑了笑,没有说话。
“身体……还好吧?”
“还跟以前一样呗,一身老毛病。”枝枝的嘴巴一张一合的,却似有勾人魂魄的魔力。还跟以前一样呗,堕胎之后就是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枝枝觉得自己子宫里有一团气,呕不出来,每到经期,就痛到想要把子宫剖出来,什么事也做不了,只能在床上躺着,死也没力气去死。
但枝枝只是笑着:“听说你结婚了,还有了自己的孩子。”张生正欲张口,枝枝又接着往下说:“真好!只可惜我呀,这辈子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了。”她的笑明艳动人。
“我……对不起你。”张生突然慌乱了起来,拿起水送到嘴边,却又马上放下。
“咳!你瞧我,都是过去的事儿了,说这些没用的干嘛!怪我怪我……”
“我离婚了。”
“我知道。”
“你这次回来……打算呆多久?”
“不知道呀,有多久呆多久呗。工作也辞了,把挣得钱吃完了,再出去挣。”
“你这几年都在做什么工作啊?”张生问道,“到了大城市过上好日子了,怎么又回来了?”
“什么好日子,我还不是做的老本行。”枝枝懒散地斜靠在椅子上,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样,“我这个人啊,除了这一身皮囊能讨得那些个男人们欢喜,还能有什么本事?”就像以前,枝枝在这镇上的夜总会做的工作一样。她也适合做这个工作,她懂得怎么对不同的人笑,怎么哄男人开心,一颦一笑都充满了风尘。第一次出去卖完之后,枝枝就觉得自己一下子老了十岁。她心里也清楚,男人爱找这样的女人寻乐子,却绝不会娶这样的女人。但她不在乎,有钱赚来钱快就行。
张生有些惊讶,遂不再说话。
“怎么?嫌弃起我来了?”枝枝依旧笑着,“嫌弃我也没用,我是咱们镇上公认的婊 子。”多少女人对她恨之入骨,却又拿她无可奈何。她可以天天招摇着,浓妆艳抹走在大街上,夹着烟靠着墙壁对路过的男人媚笑。但一见张生,她便像被抽干了一样,空有一副躯壳。谁都可以骂她是“婊 子”,但张生不能。
“不是,不是……”张生脸色涨得通红,他又有什么资格嫌弃她呢?
“不是什么呀,就是的。”枝枝话锋一转,“别光聊我呀,你最近在干嘛呢,瘦成这样?”
“厂里裁员,我被裁了,在家闲着呢。”
这些枝枝倒是没料到的。十几年前他们俩还在一块的时候,张生是镇上少有的大学生,被分配到了厂里做了什么组长,当时大家都很羡慕张生。分手过后,枝枝决定再也不跟张生联系,本以为他会一路高升,没想到被裁员了。
“没想到吧?可能这就是报应吧。”张生自顾自说道,“工作没了,婚也离了……枝枝,我还是想你,我没办法跟别人过下去。”
“别闹了,我这种女人,谁娶了谁倒霉……”枝枝声音越来越小,“再说了,我也生不了孩子了。”
“我不要你为我生孩子,我只要你在我身边。”张生盯着指指看,他的眼睛还是那样,就像深潭似的,“不要再离开了,嫁给我好了。”
“呵,谁要跟你呆在这破镇子上?”枝枝越想越气,声音也变得刻薄了起来,“几年前你害我堕胎后落了一身病,现在你还想害我什么呀?”
“不是,不是……我……不是的……”几年不见,张生越发地笨嘴拙舌了。
“呵呵呵……”枝枝看着张生的样子,反倒笑了起来,笑声跟银铃儿一样清脆,“你就别说了。我们呀,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说罢,枝枝起身坐到张生身边,轻轻地把自己的双唇贴上张生地嘴,停了一会儿才收回。
这几年,枝枝跟无数男人上过床,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却没有人像张生那样教她怎么也忘不掉。无数次做 爱过后,枝枝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眼前都不断浮现出张生,张生炯炯有神的眼睛,张生在医院紧张局促的样子,还有过后他冷漠的神情。枝枝努力过,但她就是忘不掉。她是太恨他了,恨到一摸到自己的腹部就会想起他。
但她还是离开了,不管多爱多恨她终究是出走了。她在那年冬天登上拥挤的火车去往北方,像是一场仓皇的逃离,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狼狈不堪。她还记得,那年还没有动车,但火车站的气味就跟高铁站一样浑浊,这就是“人气”。
张生又何尝忘记枝枝,只是他不愿去找她。他知道她出去卖了,她成了婊 子了。
“是啊,我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张生侧过身子,俯身亲上枝枝的唇。他想到他们第一次接吻时的局促,第一次做 爱,第一次吵架,还有陪枝枝去堕胎的那天,也是下着连绵不断的细雨。
这就是这小镇上最恼人的东西,湿热的黏糊糊的雨,冲刷不掉灰尘,反而堆积了污秽。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是否扩写成长篇未定
有时觉得没头没尾的
有时又觉得多一点少一点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