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有个人

原创

网上流传着一句话:心里有个人,走路都精神。以我看:不只是走路都精神———

上个月因为发生了一点意外,住进了医院。在观察病房转到普通病房的第三天下午,32号病床来了一位老太太,老人因为大腿的跨骨被摔骨裂、住进了医院。由于老人身体比较重,四个护士两个护工用被单兜着、连拽带拖地才把老人从移动的担架,抬到病床上。在拖拉的过程中弄痛了老太太。护士们走了之后,老人痛的大骂:“瘟伤鬼(骂她的几个儿子)我说不来,非要把我弄来,痛死我了。”旁边的阿姨(老太太带来的护工)劝说:“他们也是想你好。”

我跟老人隔着一个床位,暂时病房里只有我们两个病号。老人的疼痛缓解了一点后,向我这边看过来,问:“你是怎么啦?”我轻描淡写的说:“一点擦伤,来医院观察一下。”

通过一段时间的谈话,看得出,这位老人是个性情中人,而我也是一个喜欢说笑的人,自然我们就攀谈起来了。从下午一点多钟直说到吃晚饭,吃过晚饭又继续聊。(其实一直都是老人在说,我只是偶尔答一两句)说到家庭矛盾的时候,护工大姐也插上话了。从她的口中,我知道她为什么出来做护工,是因为她的丈夫打她了,她不想再待在家里。她的婚姻不幸,丈夫吃喝嫖赌,嗜酒如命,从不顾家,脾气还特别坏。她一个人辛苦拉扯大四个儿女。儿女们长大成家后,她就去上海打工了。现在老了(六十九岁),回家养老。可丈夫没钱就找她要,她不给,丈夫对她就是一顿捶打脚踢。没办法,她又出来了。

老人听完她的诉说,气愤地骂道:“简直是个畜生。”

她们比我的年龄大,老太太可以做我的长辈了。所以有些话我不便插嘴。她们也不需要我说话,她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听众。对于要面子的人,想诉苦:找个陌生的听众是最合适的了。今天你我相聚,明天各奔东西,以后不再相见。所以没有后顾之忧,不必遮掩,可以尽情地倾诉。

老太太说:“我跟我家老头子生活了六十六年,也经常吵,气不过的时候我就骂:你怎么不死呀!死了我眼前就亮了。但不管我怎么骂,他都没有打过我。好在他是个有文化的人,懂得廉耻,吃喝嫖赌也不沾。”

我说:“遇到这样的男人,你省了不少心,少受不少气,算是好的了。”

“好,好什么呀?死懒,又不晓得心疼人,又没责任心,天踏下来都不管,跟着他,倒了八辈子霉。”

我又问:“老爹爹现在身体还好吗?”

“死啰,已经三年了,他比我大四岁。没死的时候吵吵吵!烦死了,那时候就想过清静的日子。可真死了没人吵了,一下子清静下来还真的不习惯。以前没死的时候,我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嫌死了!现在没有人跟着了,反而觉得孤单了。他由于年轻时肠胃饿坏了,老来的时候剩菜剩饭都不能吃,一天三餐都要烧煮,我都恨死了。他死之后,我轻松,自在了,不需要一天三餐烧了。经常是烧一餐吃三顿,有时随便的将就一餐,后来身体就差了。两条腿经常发抖,没力气,已经摔倒好几次了,摔倒了又爬不起来。如果老头子没死,还能帮着拉我一把。这次骨裂,就是两腿发抖摔的。人活在世上还真的要有点事管着,老头子不死,有个烧煮的事管着我,吃喝就不会随便,身体就不会垮的这么快。过日子,有点压力,不是坏事。”老人叹了口气说:“人啊,在日不知道珍惜,死后才知道好处。真应了那句古话:‘在日是根草,死后才知道是个宝。’‘年轻夫妻,老来伴。’老了以后,还真的需要一个伴。”老太太面对护工大姐说:“你们夫妻俩,也不要搞得像个生死冤家一样,说不定老了,行动不方便了,还需要互相照顾一下,互相帮一把。”

护工说:“他死活我不会管了,心死了。这一生他没有照顾过我,以后也别想我去照顾他。”

看着眼前这位,耳聪目明,脸上没有皱纹,头上没有一根白发,说话精神十足,有条有理,头脑清晰的老人,我问:“奶奶,您今年多大年纪了?”

老人笑着说:“我哇!今年八十六岁了。”

听她这么说,我有点吃惊。怎么看也看不出她有八十六岁。最多也只能看到七十五六岁的年纪,于是我就好奇地问:“奶奶,您是怎么保养的?”

老人又笑着说:“哼!还怎么保养的?哪有条件去保养。我这一生大生八个,第一胎是个儿子,死了。后来生的七个孩子都养大了。六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在姊妹七个当中排行老二。你想想,养了那么多的儿女,日子有多苦,哪有钱和时间去保养?”老人停了停又说:“我这一生吃的苦,数都数不完!老头子从小读书到二十岁,没有做过苦力事,个子又不高,身体又单薄,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一辈子在大队里做会计。家里什么事都是我做,粗工细活,犁田打坝,插秧播种,上山砍柴,下河摸鱼,哪样事不干?双抢的时候,没日没夜地干。打稻的稻桶,那么笨重,都是我跟十三岁的大儿子抬到田里。打下来的稻子,含着水、多重!我一头挑一箩,从泥巴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田埂上挑,哪一担都不比男劳力少。吃奶的力气都拿出来了,两大箩的水稻挑在肩上,都压伤了,我现在两条腿发抖,就是那时用力过度,做伤的。我们家没有强壮的劳动力,在集体的时候,做事没人愿意带我;分田单干了,没人愿意来帮我。就自己咬着牙干,因为人手不够,孩子六七岁时就被我赶到田里做事;拔秧,拖稻草,割稻,抱稻把子。不干不行,靠我一双手怎能忙的过来?孩子小,个子也小,力气也小,拖稻草,一次只能拖一把上埂;两个人只能抬动十几把秧;抱稻把子时,深一脚,浅一脚,经常摔倒;身上,脸上,头上都是泥,就看到两只小眼睛一眨一眨;一个个晒得像个黑泥鳅。连续二十多天的双抢,大人都累得半死,何况是那么小的孩子。孩子累了,不想干了。我就又哄又打,把他们又赶到田里。唉,心疼啊!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快要立秋了,晚稻秧还有许多没插下去,我就跟我的大儿子,晚上插秧,每晚上带拔秧,规定插五分田才回家睡觉,第二天照样做事。像这样的日子,我过了十多年,孩子大了,才好一点。”

听她说的那么辛苦,我就问:“老爹不帮忙吗?”

“他那几年被分到江西做工作组去了。就是在家里,他也不下田干活,他在大队当会计。每天吃过早饭就夹着个包,今天到这个生产队,明天到那个生产队。田里的事,他干不了,也不想干,就靠我跟孩子做。孩子跟我从小吃苦做事,也没念什么书。老三,老四和老五,小学都没有念完。老大,女儿和老六,念到初中毕业。他们念书都很聪明,老三和老四还跳过级。死老头子不让他们念,把他们留在家里做事,还借口说念书没有用,书念多了挠祸事。总拿他文化大革命时被批斗的事———说事。为了孩子能多念点书,我跟他不知吵过多少架。后来我不依他,我说,这么多儿女,怎么样也要念上去一个。因为我吵的很,才把第二个儿子念走了。他现在在城市里工作,比家里的几个弟兄都要快活,没念书的就吃苦多了。提起我家的死老头子,我好恨,他不操心,不劳力,给儿子们盖房子,他都不管一点事。我不但操心,劳力,晚上还没觉睡。六间楼房的木料都堆在外面,怕人偷了。提心吊胆的睡不到半个小时就要查看一下。他像没事一样,一晚睡到大天亮,死懒。盖房子图个吉利,又不能吵。

我这一生,就像是上紧了发条的钟,没办法停下来。孩子一个接着一个长大,房子一栋接着一栋地盖。孩子长大一个,就急着给他娶亲。不敢耽误,生怕年龄大了,讲不到老婆了。当时家里很穷,怕姑娘瞧不上我们家,养了那么多儿子,心里着急啊。还好,儿子不是打光棍的命,都还娶到了老婆。六个儿子娶亲,老头子不管不问。唯独一个女儿,初中还没毕业,他就自作主张地许给了人家。那户人家是我们队的一个大队长家,儿子比我女儿大八岁。早想讲我家女儿了,我不同意,觉得这个人做人不厚道,说大话,不做实事。我经常骂他:你是头戴巴斗进庙,冒充大头鬼。干这么多年的大队长,没有为老百姓做一点好事。就像是水塘里的漂头鱼,没事的时候漂来漂去吃油水,有事时沉到水底死都不露头。他知道我不会同意跟他家结亲。他就从我家老头子那里下手。晚上下班,他把我家老头子拉到他家喝酒,老头子又没有酒量,喝两杯就醉了,酒喝多了头脑就不作主了,糊里糊涂就答应了这门亲事。我知道后,气的半死,准备第二天去退亲,不料村子里人都知道了。大队长的老婆,一早在塘边洗衣说,我们俩家结亲了;大队长上小店说:我们俩家结亲了。还不到一个早上,全村人都知道了。我若再去退亲,人家就会说我霸道,女儿的婚事,父亲都没权作主。没办法,只好默认了。

老天还算眷顾我这个命苦的女人,在我七十二岁那年,最小的儿子也成了家。虽说六个儿子娶亲不容易,我也受了不少的气,但总算完成了我这一生的大事。回顾过去那艰难的五十多年,我都不知道是怎么扛过来的?我就像一条在田里耕田的牛,生活就像是一条鞭子,不断地抽打着我,痛也好,累也罢,只有前行,不能后退。”

说到这里,老人沉默了,大概又在回忆那些日子了。

我想安慰安慰她:“奶奶,您吃的那些苦,您的儿女们会记住的,他们会好好地孝顺您的。”

奶奶听我这么说,又说:“儿子和媳妇都不错,算是孝顺的,吃的喝的用的都按排的妥妥贴贴,钱也没少给,还隔三岔五地来看我,现在算是享福了,心里也安了。他们的日子也都好了,各人都有各人的事业。老大做鸡饲料生意;老三,老四,老六在山上办了养鸡场;老五办了个炕房,孵化小鸡。”

老人说到这里,我以为故事就结束了,想不到她又提起了老伴:“我这一辈子,没有享过老头子一点点福,所受的苦难,都是他给我的,他若勤快点,大小事带我分担一些,操点心,我也轻松点。一个女人嫁给一个不心疼人,没有责任心,自私的男人,女人就吃一辈子苦。古话说的好:不要出生好,就要嫁得好。一生一世他从不为我着想,还经常的给我找事。家里都忙得要死,日子过得苦的要命。他还经常地喊这个来吃,那个来喝。家里好不容易余了几个鸡蛋,准备买肥皂和盐的,他不声不响地带回来几个人。没有菜怎么办?只有把鸡蛋炒了做菜。他在大队做事,还要给他点面子。人走过之后,我也说过他几次,他全当了耳旁风。有一年过年,家里杀了一头猪,只留了一个猪头猪脚和猪肚心肺。所有的猪肉都卖了,卖得钱大部分还债,小部分做家庭开资。三十晚上我没舍得留一斤好肉过年,只割了一些猪头肉,烧了一瓦盆子萝卜,煮了一锅鱼头过的年,把能腌的都腌了,想平时改善一下伙食。结果,正月里大队干部,还有他的朋友,这个来吃一餐,那个来吃一餐,把那点腌猪头和猪肠子吃的尽光。我们娘儿什么都没吃到,你说气不气人?”

护工大姐接着说:“他那么不体谅你,他带回来的人,你就不烧给他们吃。”,

老人说:“不行啦!做女人难!男人在外面,吃吃喝喝,带一帮人回家,女人不招待,男人在外没面子,传出去都是女人的不对。外人都知道我们家杀了年猪,他们不知道我们家没有留猪肉过年。不招待一餐,以后也没法做人啦!”

我说:“倾起家里的所有来招待,他们吃满意了,喝满意了,嘴一抹,给个评价———么么家的老婆贤惠。好吃的,好喝的,都给他们吃光了,受苦的是女人和孩子。”

老人说“谁说不是呀!这又不能怪别人,人家怎么知道我们家的困难?不还是自己的丈夫不体谅,不心疼人吗?我这一辈子,穷怕了,累怕了,苦怕了。家里是经常没盐炒菜,没肥皂洗衣,一大家子人只有一支牙刷,还经常没有牙膏,因交不起电费经常断电。”说到这里,老人深深地叹了口气:“本来我不同意嫁给他,我心里有我喜欢的人。我奶奶不同意,非以死相逼,我没办法才嫁给了他。那个人在我心里已经装了七十三年了,这一辈子我天天都在想他。白天没有时间想,晚上睡在床上就情不自禁地想。白天我做什么,我就想他在做什么。如果哪一天不想,心里就空空的。”老人望着天花板好久都没有说话,灯光下我仿佛看到老人的眼角有泪。我想不出,是什么样的感情在七十三年后,还能让这位老人如此动容!我很好奇,就问:“奶奶您能把这个故事讲给我们听吗?”

老人叫护工大姐把她受伤的腿、脚上赘着的铁砣取下来,她挪动了一下身体,让自己躺的舒服点,用手擦掉眼角的泪,开始诉说她的故事:“我十二岁的那一年,江北旱灾,生活没有着落,一家人就迁移到江南。我有个包叔住在经县城边,我们就投奔了他。江南的生活条件比江北要好十倍,妈妈说,她死也不回江北了。没想到第二年她就真的去世了,再也没有回江北。母亲死后,父亲一个人养不活我们姊妹三个,当年就把我和姐姐送给人家做童养媳了,奶奶从二叔家搬过来照顾父亲和弟弟,那年我十三岁。童养媳真苦哇,吃的,喝的,穿的,住的都是最差的,一天到晚有做不完的事,还经常被打骂。

十四岁的正月初六,我们村里来了一个杂耍班子,有耍狮子的,跑花船的,耍武功的,唱黄梅小调的。他们每到一个村子演出,都有许多的人来观看,遇到有才艺的,会跳会唱的他们也招收。那时候我已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了,虽然我长的不算漂亮,但身段好,又很聪明,一首歌一支舞,一学一看就会。班头见了很是喜欢,就在我公婆面前讨要我,因为是付工钱的,公婆就答应了。

杂耍班子里有个比我大两岁的小伙子,人长得好看,帅气又聪明,会唱会跳还会拉二胡,他叫许利明。后来我俩成了搭挡,在班子里成了台柱子。他的扮像好,我的扮像也好,人人都说我俩是天生的一对,我俩也都喜欢着对方。那可不是一般的喜欢,是刻在骨头上,装在心里的,一分钟也不想离开的那种喜欢。我俩越唱越红,后来每到一个地方演出,老白姓只要听说是许利明和吴秀珍的班子,每场都有几千的观众。

名气大了公公婆婆不放心了,想叫我那个未婚的丈夫看着我。他们找到班头说:我一个女孩子在外面他们不放心,想叫他们的儿子跟着照顾我。班头有点为难,因为他儿子长得又矮又胖又黑又丑,根本登不了台面。俩口子表示,不收下他们的儿子,就要把我带回家。为了留住我,班头只好收下了他。帮着打打杂,搬场子的时候挑挑东西。工钱是我的一半,说是看我的面子,特别照顾的。

我们的杂耍班子渐渐地壮大了,在壮大的同时也在慢慢地转向,以前的节目没有主和次,现在是以唱黄梅戏为主,别的节目为辅。在每本黄梅戏里我都是唱花旦,我的唱功好,表演能力强。许利明唱小生,他的唱功和表演能力,有时还在我之上。因为我们两个彼此相爱,心心相印。难免会把这份真感情也带进戏里,因此每一场戏唱的都十分的令人感动。特别是在表演感情戏的那些情节,更令人感动。尤其是天仙配七仙女上天,董永晕倒的那场戏,我演的是声泪俱下,因为在我的心里生怕有一天,我们俩也像七仙女和董永一样,被无情地撤开。越这么想心里就越痛,越痛唱得就越伤心。每次唱完这场戏,台下的叫好声此起彼伏,打赏的钱也像是雨点一样落到台上。

戏里我俩是夫妻,戏外我俩是恋人。我那个未过门的丈夫很吃醋,经常地回家向他的父母告状。他的父母自然不放心,就到戏班里找班头,每次班头都是以做戏为理由搪塞过去了。公婆也不舍得要我回家,那时候我一个月能挣到一块大洋,唱得好的时候班头还给我和许利明两个人一点赏钱。这个钱公婆不知道,我不舍得花,就专门给许利明买衣服和买好吃的。他也象我一样,专门为我买衣服和买好吃的。那段时间我俩好幸福好快乐,我俩暗地里商量,如果今生做不了夫妻,就在戏班子里唱一辈子戏,只要天天在一起就好。我那个未婚夫也常常讨好我,我总是离他远远的,觉得跟他站一起很丢脸。

我十七岁的下半年,中国解放了。我们这些童养媳也解放了。毛主席号召婚姻自由,我好高兴!高兴的几天几夜都没有睡觉。很快,我就和那个童养媳家解除了婚约。我从心里感谢共产党和毛主席,没有这个“婚姻自由”的好政策。我这辈子也解除不了这个婚约。我是举双手赞成“婚姻自由”这个政策的。

我的儿子们大了,谈恋爱了,我不去干涉。我跟他们说:婚前你们可以自由的恋爱,但接婚后,就要从一而终,不允许在有外心。有一次我的大儿子和三儿子跟他老婆吵架,吵的很厉害,两个媳妇捡东西要回娘家,不跟我家儿子了。我知道后赶了过去,先安抚儿媳妇,然后我拿起一根棍子打儿子,我那俩个儿子性格都很倔犟。我打他,他不躲不闪不说话,任由我打。我的性格也不好,越打越生气,那次我把他俩打很了,身上腿上都打青了。打在儿身,痛在娘心。我回家后嚎啕大哭了一场。我打儿子的目的,是想儿媳妇心里好受点,打消她们离开这个家的念头。再说,她嫁到我们家,换个环境生活也不容易,跟儿子吵嘴我就要护着她。儿子是男人,男人应该学会包容。

我从小没有妈妈,知道孩子失去妈妈的痛苦,我不能让儿子的家散了。又因为我没有嫁个好丈夫,吃了许多苦,所以我警告儿子,要好好待老婆,不要让她们受委屈。女人嫁给了男人,她的幸福和快乐都寄托在男人的身上。她的父母把她养这么大,双手送给了你,你就要懂得珍惜。

从那以后,他们再没有大吵大闹过,听说小吵了两次,都是关着门在家里躲着吵,不让我知道。我打她们的丈夫,她们也心疼啊。也知道我这么做的目的,是要保住他们的家庭,不让孩子没有母亲。”

护工大姐听后说:“我不舍得那么打儿子。还不知道是儿子的错,还是儿媳妇的错。”护工大姐问我:“若是你,你可舍得那么打儿子?”我没有回答,只是笑笑。

老太太接过话题,说:“我的那两个儿媳都是明白人,若是她们的错,我打了我的儿子,她们是会反省自己的,我相信不会再有下一次了。她们也是做母亲的人了,娘打儿子心有多疼,她们不是不知道。她俩口子吵架,我为什么要打儿子,不就是想他们好吗?”

护工大姐没有作声,我也没作声。

过了一会儿,老太太又说:“话扯远了,接着上个话题说。解放以后,戏班子拆散了,戏班里的每个人都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家。我解除婚约后,没有地方去了,就回到了奶奶身边。当时奶奶又回到了二叔二婶的家里,我去了以后他们很嫌弃。我就跟奶奶说,我想嫁给许利明,奶奶当时没作声。过了几天,我又跟奶奶说,我要嫁给许利明。奶奶说,不行。说她已经托人打听过了,许利明没有父母,从小姑子把他养大。他什么都没有,跟着他没有好日子过。我说,全国都解放了。听那些工作人员说,以后没有田地和房子的人共产党都会分给他们的。奶奶说,那也不行,家里都没有一个大人照顾,两个孩子在一起,怎么过日子吗?奶奶叫我以后不要再提他,说她已经给我找了个好人家。我说再好的人家我也不会嫁的,我就喜欢许利明。过了几天,就有人上门提亲了,就是我现在的老头子家。听说他家境不错,小伙子是个有文化的人,人长得漂亮,父母都很厚道。家里兄弟两个,哥哥已经成家。我说,不管有多好,我都不稀罕,我只要许利明。

彩礼被奶奶和叔叔收下了,我大哭大闹,死不同意。奶奶说,我若不同意,她就去死。

在和许利明分手时,我们说好了,我除他不嫁,他非我不娶。我送他一个发夹,他送给我一枚银戒指,算是互定终身了。并说他在一个月之内来找我,叫我一定要等他。现在已经过去半年了,他还没来。我等不及了,第二天一早我戴着那枚戒指就去找他。他跟我说过他住的地方叫什么名子,但在那里,我没有找到他,也没有找到他姑家。有人告诉我说我找错了,这个地方跟他说的那个地方同音不同字,他家离这里还有十几里路。考虑到时间不早了,我没有再去找,我打算在家里等他。

奶奶知道我去找许利明了,后来就看着我,不让我到任何地方去。奶奶要我听她的话 ,不听她的话,她就跳塘。她问我听不听她的话,我不作声,她就朝村外的一口塘走去,头也不回,直接就跳进了塘里。塘很深,好几个人下去才把她救了起来,经过一番抢救才活了过来。我从小没有了妈妈,不能再没有奶奶。十九岁的二月初二,我结婚了。

从和许利明分手到我结婚,这一年多时间,我天天都在等着他,希望他马上出现在我面前。晚上做梦去找他,找到他时,他哭我也哭,我问他为什么不来找我时,他就不见了。多少个梦里,他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我声嘶力竭地大喊,撕心裂肺的大哭。

结婚后的第三天回门,奶奶跟我说,在我们分手还没有一个月,她找到许利明的姑家,当时许利明的姑和姑父都在当面。她跟许利明说,她已经给我找了一个好人家。家庭条件和小伙子的人品都很好,我也同意这门婚事,叫他以后不要来找我了。我听后,跳起来问:奶奶你怎么能这样呢?奶奶说:我这么做也是为你好。我说:你认为是为我好,我就会好吗?我哭的好伤心。奶奶又告诉我,叫我以后不要再去找他了,他已经当兵去了。我问奶奶是怎么知道的,她说二婶的娘家离他姑家不远,这些都是二婶告诉她的。我马上去找二婶求证,二婶说:这都是真的。奶奶说你同意了强子(老太太的丈夫)的婚事,许利明是不相信。但他家的条件不好,怕你跟他受苦,为了不拖累你,就没有再来找你,他也很痛苦。后来知道你要结婚了,他就去当兵了。他给过你一枚银戒指吧?二婶问我。我说:是的。二婶说:那是她妈妈留给他的,说你要想他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当时我心痛得已经站不稳了,我泣不成声地说:奶奶,这一辈子我不会再有幸福了,你还不如拿一把刀把我杀了。

为了得到他的消息,我讨好二婶,和她搞好关系。二婶回一次娘家我就托她给我打听。一年以后,听说他出国打仗了,再后来听说他的部队伤亡残重。听到这个消息,我哭了几天几夜,我对着那枚戒指说:不管你在还是不在了,我都当你还活着。我怪奶奶拆散了我们,我说:奶奶都是因为你逼婚,他才会去当兵,不当兵,他就不会死。对于我的指责,奶奶生气了,她说:你就肯定他死了哇?说不定他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还立大功了。奶奶的话让我心里忽然一亮,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抱着他还活着的思想,有了这个思想,我就有见到他的希望。

结婚的前几年,我都是在等待他的日子里活着,我希望他来带我走。后来孩子多了,责任重了,就把他埋进了心里了。心里还是盼着等着他,不是想他带我走,只是想见他。因为我有孩子了,我不能只顾爱,而抛弃他们。以后的岁月里,苦了累了的时候,跟心里的他诉诉苦;跟强子吵架的时候对着心里的他流流泪;遇到烦心事,跟他谈谈心,遇到开心的事,跟他分享………无时无刻他都在我的心里,在我的身体里。有他的存在我才活得这样地乐观,有他的存在我才扛过一道道难关。高兴的时候我想到他,走路都哼着小调。”

听老人这么说,我忽然想起网上流传的一句话,我说:“奶奶,你知道网上流传的一句话吗?”

“什么话?”老人问。

“心里有个人,走路都精神。”老人听了笑了,护工大姐也笑了。我接着说:“奶奶,您不只是走路都精神,您老人家八十六岁了,人不老,心不老,耳不聋,眼不花,思路清晰,没有一根白头发,这都是因为心里有个人啦!”

老人听我这么说,叹口气说:“哎!不想老哇,天天都在想他,天天都在盼他,总还想见到他,太老了他就不认得我了。”听老人这么说,我心里酸酸的。

“奶奶,您跟老爹讲过这件事吗?”我问。

“没有,我想她应该知道,我晚上睡觉讲梦话,他问过我许利明是谁?我没有告诉他,估计他问过我奶奶。”

“奶奶,你的丈夫爱过你吗?你爱过你的丈夫吗?”

老人说:“他七十岁生日的那一天,我通知了所有的儿女,叫他们中午回家吃中饭。我做了满满一桌子菜(家里一直都苦,家里的老小,大生日小生日都从没过过)他看到许多菜,很惊讶,很高兴。菜已全都端上了桌子,碗筷杯盏都已备齐。我还在厨房里忙着,他见我迟迟没来,走进厨房里轻声地说:吃好了再忙吧!说着,牵着我的一只手来到堂屋。孩子们见了,都一愣,这种场景他们从末见过,老二忽然说:爸妈你们站着不要动,说着拿来他带回来的相机:我给您们照张像。那是我这一生照的第一张像,上面还有两行字。”

“执子之手 ,与子偕老。是这句吗?”我问。

“是的,这是孩子们的心愿。”老人接着又说:“他拉着我的手把我按座在首位上,端起酒杯说:你辛苦了,我敬你。听他这么一说,我的鼻子一酸,泪差点流了出来。文人酸起来,比醋还酸。”老人面带羞色甜蜜地笑了。

“奶奶,那不是酸,是甜,是爱,是幸福!”我说。

“是幸福!”老人说:“那天我确实感受到了幸福。他从来都没有分配孩子们做过事,那天他像个主事的人一样,分配孩子把饭后的事,做的妥妥贴贴!晚上,我们躺在床上,他说:秀珍,你这一辈子跟我吃了不少苦,我是知道的,我也想尽心尽力地帮你,但我听到你在梦里叫那个人的名子时,我心就凉了。我知道你心里苦,可你不知道我的心有多苦!你是我的妻子,躺在我的身边,梦里却喊着别的男人名子,我心里是什么滋味,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我作为一个丈夫,在你面前我没有一点尊严。是啊,换位思考,他的痛苦,他的屈辱。比我不少。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在梦里折磨着他,他都忍受着,没有因此跟我吵过架,打骂过我,或报复我,在外面玩女人。换位是我,我做不到。我有愧,我说:对不起,强子,我不是故意的,我哭了。他把我搂进他怀里,说: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多少次,我听你在梦里又笑又哭地喊他,我就想:若知道他在哪,我就把你送回到他身边,成全你们。不是我不爱你,我是这样的想:尤其三个人痛苦,倒不如我一个人承受。我听他这么说,我心里感动,又难受。我抱着他说:我辜负了你的一片心,我决不是故意要伤害你,我是没办法控制自己,是情不自禁!他摸着我的头说,余生不多了,以后好好过吧。我说:我没法向你保证,以后不再做他的梦,不再喊他的名字。他笑笑说,没事,都习惯了。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享受到他的关心,享受到他的温柔。那晚我就想:如果我心里没有许利明,也许我们也会很幸福。”

我又问:“奶奶,心里有个人是什么滋味呀?”

“生活的滋味。甜酸苦辣都有,最多的是痛和回忆。我这一生,只有跟他在一起的那四年是快乐的。四年的快乐却让我回忆了一辈子。”老人叹息。

听老人讲完这个故事,我忽然想听一首歌,我问:“奶奶,您喜欢听歌吗?我放一首歌给你听。”

“什么歌?”

“《许我来生再爱你》”

“好!你放,我听着。那时候他也经常唱歌给我听,听着听着我就睡着了。”

“奶奶,您把眼睛闭着,我放给您听。”

夜已经深了,护工大姐已经睡着。老人在微弱的灯光下闭着眼睛静静的听着,她两手放在胸前,右手抚摸着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我想那枚戒指应该就是许利明送给她的 定情信物了。歌声有点悲凉,我怕老太太听着伤感,唱完后,我就换了一首愉快的歌曲。我希望这首歌让老人有个好的心情进入梦乡。望着老人慈祥的面容,我想起一首古诗:《素年锦时》

白茶清欢无别事,我在等风也等你。

苦酒折柳今相离,无风无月也无你。

三里清风三里地,步步风里再无你。

清酒独酌了无趣,醉里梦花夜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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