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神裔血脉的荣光,在半天前已被叔父的背叛与火焰彻底焚烧殆尽。
> 家族神殿的废墟之上,他吸尽所有亲族的生命与神力,成为伪神。
> 最后一名护卫在我眼前被藤蔓绞碎,我闭上眼等待死亡降临——
> 却等来一道撕裂混沌的秩序之光。
> 可当那个形如枯骨的男人出现,我知道,连这最后的救赎也要被夺走了。
---
雨,冰冷如铁针,鞭挞着艾薇拉的脸颊,刺骨的寒意早已浸透单薄的祭袍。她赤着双足,在幽暗森林腐烂的落叶与尖锐断枝间亡命狂奔。每一次落脚,都像踩在烧红的刀刃上,细碎的伤口渗出微弱的血痕,旋即又被无情的雨水冲刷殆尽。肺叶如破旧的风箱,每一次撕扯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身后,死亡的跫音如影随形——不是脚步声,而是整片森林的恶意。
藤蔓毒蛇般游走,绞碎岩石;扭曲的枝桠鬼爪般抓挠,撕裂空气;湿滑的苔藓下,是吞噬一切的泥沼陷阱。
她最后一名护卫,那个沉默坚毅如磐石的雷恩,半刻钟前,为了推开她,被一条骤然暴起的、裹挟着腐败绿光的巨藤缠住。艾薇拉甚至来不及尖叫,只听见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淹没在雨幕里,接着是刺鼻的、混合着泥土与内脏的血腥气。雷恩最后望向她的眼神,没有恐惧,只有未能尽责的深深遗憾。那眼神像烧红的烙印,烫在她濒临崩溃的灵魂深处。
“艾薇拉…森罗的血脉…就剩你了…”
叔父卡斯帕那低沉、带着奇异回响的声音,如同附骨之疽,穿透层层雨幕与密林,清晰地钻入她的耳中。那声音里没有愤怒,没有急切,只有一种猫捉老鼠般的、令人骨髓冻结的戏谑与笃定。它来自四面八方,仿佛整座森林都在替他发声。
艾薇拉一个踉跄,被虬结的树根绊倒,重重摔进冰冷刺骨的泥水里。污泥瞬间糊满了她的视线,呛入口鼻。她剧烈地咳嗽着,挣扎着想要爬起,力气却像被抽干的井。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在冰冷的泥泞中沉浮。她放弃了。
神殿的烈焰、亲族临死的悲鸣、母亲将她推入密道时眼中碎裂的泪光与决绝、卡斯帕叔父站在神殿主祭坛废墟上张开双臂狂笑的可怖身影…还有那弥漫整个空间、令人灵魂颤栗的“吸收”——无数代表生命与神力的翠绿光点,如同被无形漩涡牵引的萤火,尖叫着、扭曲着,疯狂涌入卡斯帕的身体。他干瘪的皮肤在光芒注入下鼓胀、焕发可怖的生机,浑浊的双眼亮起非人的、贪婪的碧焰,周身萦绕的威压节节攀升,压得废墟都在呻吟。那本不该是神裔能拥有的力量!
“森罗的血…归于吾身…吾即…自然!”
他狂啸着,力量洪流般席卷,神殿仅存的梁柱也在那狂澜下化为齑粉。那一刻,艾薇拉在密道入口的阴影里,窥见了神权崩塌、恶魔诞生的瞬间。
“妈妈…”艾薇拉蜷缩在泥泞中,雨水混合着泪水滚落。她伸出手,徒劳地抓向冰冷的虚空,仿佛想抓住母亲最后一丝温暖的残影。意识在黑暗的边缘徘徊,疲惫与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温柔地拥抱她,邀请她沉入永眠的深渊。
结束了。森罗的血脉,到此为止了。
就在她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片虚无的黑暗时——
“嗤啦!”
一道无法形容的“裂帛”之声,粗暴地撕碎了雨幕的混沌、森林的恶意,甚至撕碎了艾薇拉意识中沉沦的黑暗!那声音并非来自双耳,而是直接响彻在灵魂深处,带着某种绝对、不容置疑的“秩序”意味。
紧随其后的,是光。
一道纯粹、凝练、宛若开天辟地之初便已存在的银色光芒,毫无征兆地在她身前十步之遥炸裂!这光并非毁灭性的爆发,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界定”与“切割”的意志。它扫过之处,狂乱抽打的藤蔓瞬间僵直、寸寸断裂;扭曲抓挠的枝桠被无形的力量抚平、规整;泥沼被银光覆盖,凝固如坚冰。一个绝对“安全”的圆形领域,硬生生在这片被卡斯帕意志扭曲的森林中开辟出来,将艾薇拉牢牢护在其中。
领域边缘,雨水被无形的屏障阻隔,形成一道流动的水幕帘。
银光中心,一道高挑的身影由虚化实。她穿着样式奇特的银灰色贴身战甲,甲胄线条流畅而冷硬,流动着淡淡的符文微光。一头银白色的长发,即使在暴雨中也柔顺地披散在肩后,发梢无风自动,萦绕着细碎的银星。她的面容美丽得近乎非人,轮廓清晰如冰雕,皮肤在银光映衬下近乎透明。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纯粹的银色,深邃如星空,没有瞳孔,只有无尽的、冰冷的秩序与理智在流转。她周身散发着一种古老而浩瀚的气息,与森林的生机截然不同,那是规则的具象,是时空的刻度。
她微微侧首,那双冰冷的银眸落在泥泞中呆滞的艾薇拉身上,声音清冽,穿透雨幕,带着奇异的共鸣:“森罗最后的血脉?以‘秩序’之名,汝之命运,尚未终结于此。”
“什么人?!”卡斯帕饱含惊怒的咆哮如同炸雷,裹挟着森林的意志轰然撞来。他高大的身影在领域边缘的扭曲光线下显现。吸收了全族神力后的他,体型膨胀了一圈,肌肉贲张,皮肤下隐隐有翠绿色的脉络在搏动发光,双眼如同两团燃烧的碧绿鬼火,周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狂暴的自然威压,仿佛他就是这片森林本身暴怒的化身。他脚下的土地疯狂涌动,数根粗如巨蟒、闪耀着剧毒幽光的藤蔓破土而出,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噬向银甲女子!
面对这足以瞬间摧毁一座小山的恐怖攻击,银甲女子——伊莱娜,只是平静地抬起了右手。她的动作优雅而精准,仿佛不是在格挡毁灭,而是在校准一根偏离的琴弦。
“定义:无序侵蚀。”她清冷的声音响起,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奇异的律动,仿佛在宣读某种宇宙法则。“修正:归零。”
她的指尖在空中虚点。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刺眼的光芒对冲。那几条狂暴噬来的剧毒藤蔓,在触及她指尖前方无形的领域边界时,如同投入滚烫铁板的雪块,无声无息地、极其迅速地消融、分解,从最凶悍的形态,直接还原成最原始、最无害的点点翠绿色光尘,被瓢泼的雨水瞬间冲刷殆尽。整个过程快得诡异,充满了令人头皮发麻的“否定”意味。
卡斯帕脸上的狞笑瞬间僵住,碧绿的瞳孔因震惊而骤缩。他倾尽全力调动森林意志,大地震颤,无数尖锐的岩石地刺从伊莱娜脚下暴起,遮天蔽日的剧毒荆棘从四面八方合拢,空气本身似乎都在凝结,试图将入侵者碾碎!
伊莱娜的身影在无数攻击的缝隙间如银色的幻影般闪动。她并未硬撼,每一步踏出,足下便亮起一个微小的银色符文,那符文仿佛拥有“拒绝”的权能,毒荆棘自动避让,岩石尖刺在她踏足前便自行崩解。她时而挥臂,手臂划过的轨迹在空气中留下短暂凝滞的银色光痕,光痕所及之处,狂暴的自然之力如同撞上礁石的狂潮,瞬间平息、溃散。
“法则:此地禁止能量无序逸散。”她再次开口,声音带着审判的意味。随着她的宣告,那些被卡斯帕强行凝聚、显得狂暴而混乱的翠绿色自然神力,仿佛受到了无形的压制与梳理,光芒骤然黯淡,形态也变得迟滞、呆板,威力骤减!
卡斯帕发出一声夹杂着愤怒与难以置信的咆哮,他引以为傲、足以称神的磅礴力量,在这个神秘女子面前,竟显得如此笨拙而可笑!
就在卡斯帕被伊莱娜绝对压制的法则之力逼得狼狈不堪,碧绿的眼眸中第一次闪过惊疑不定的神色时——
“轰!”
一道漆黑、粘稠、充满纯粹毁灭与腐朽气息的能量光束,毫无征兆地撕裂了伊莱娜身后的雨幕与空间!这道光束来得太快、太毒、太刁钻,时机把握得妙到毫巅,正是伊莱娜刚刚以“秩序之痕”荡开卡斯帕全力凝聚的一团腐败毒瘴,旧力方尽、新力未生的微妙瞬间!
光束的目标,赫然是伊莱娜的后心!
伊莱娜那双冰冷的银眸骤然收缩!千钧一发之际,她展现出了超越想象的战斗本能。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强行扭转,同时左手闪电般向后一挥,一面由无数急速旋转的银色符文构成的菱形光盾瞬间在她背后凝结。
“嗤——!!!”
毁灭黑光狠狠撞在光盾上!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令人牙酸的剧烈腐蚀声。黑色能量如同剧毒强酸,疯狂侵蚀着银色的秩序符文。光盾剧烈震颤,银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巨大的冲击力让伊莱娜闷哼一声,身体向前一个趔趄。就在这防御被牵制的瞬间,一直伺机而动的卡斯帕眼中凶光大盛!
“死吧!”他狂吼着,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将全身沸腾的翠绿神力疯狂压缩于右拳之上。那拳头瞬间膨胀,覆盖上粗糙坚硬的木质纹理和尖锐的毒刺,如同巨神投掷的山峰,撕裂雨幕,带着碾碎一切的恐怖威势,狠狠轰向伊莱娜因抵挡背后偷袭而露出的侧腹空档!
腹背受敌!伊莱娜银眸中的冰冷第一次被凝重取代。她右手五指猛然张开,对着卡斯帕轰来的巨拳凌空一握:“禁锢!”
卡斯帕那毁天灭地的巨拳,在距离伊莱娜不到一尺的地方,如同陷入无形的琥珀,速度骤然变得极其缓慢,狂暴的力量被无数凭空浮现的银色丝线死死缠住、解析、层层削弱。
然而,这仓促的应对,终究分散了她本已捉襟见肘的力量。
“噗!”
背后那面苦苦支撑的秩序光盾,在毁灭黑光的持续侵蚀下,终于破碎!残余的黑色能量如同毒蛇,狠狠噬咬在伊莱娜的银甲后背!
“呃啊!”一声压抑的痛苦低吟从伊莱娜紧抿的唇间逸出。她身体剧震,银甲上被腐蚀出一片狰狞的焦黑痕迹,丝丝缕缕诡异的黑气如同活物,顺着裂痕试图钻入她的体内。
与此同时,那毁灭光束的源头,一个身影缓缓从扭曲的阴影中走出。
那几乎不能称之为一个人。他异常高大,却瘦骨嶙峋到了极点,像一具披着焦黑皮肤的骷髅。四肢如同被烈火焚烧后又风干千年的枯枝,细长、扭曲、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脸上几乎没有肌肉,皮肤紧紧包裹着颅骨,眼窝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里面燃烧着两簇永不熄灭的、充满了无尽怨毒与疯狂的幽绿色魂火。他的存在本身,就散发着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纯粹的腐朽与死寂气息。
“嗬…嗬嗬…”枯骨般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嘶哑漏气的声音,却清晰地传递着滔天的恨意,“伊莱娜…秩序之犬…终于…找到你了…”
那两簇幽绿的魂火死死锁定银甲女子,怨毒几乎凝成实质:“这副…残躯…拜你所赐…煎熬…千年!今日…连本带利…还你!”
伊莱娜强行稳住身形,擦去嘴角一丝渗出的、泛着微弱银光的血迹。她看着枯骨使者,银眸深处掠过一丝复杂的波澜,声音依旧清冷,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湮灭之影…昔年汝欲吞噬星核,自取灭亡。吾仅行守护之责。”
“守护?嗬…嗬嗬…伪善!”枯骨使者——湮灭之影发出一连串刺耳的尖啸,周身枯骨般的肢体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浓郁的毁灭黑气再次疯狂汇聚。“阻我道途…毁我法身…此仇…唯血可洗!”话音未落,他枯爪般的双手猛地向前一撕!
“嘶啦——!”
空间如同脆弱的布帛,被撕开两道巨大的、边缘流淌着粘稠黑暗的裂口!无数由纯粹毁灭能量构成的、发出刺耳尖啸的黑色魔鸦,如同决堤的冥河之水,从裂口中狂涌而出,遮天蔽日,带着腐蚀灵魂的死亡气息,向伊莱娜和被她护在身后的艾薇拉疯狂扑去!每一只魔鸦的尖啸都直刺灵魂,让艾薇拉头痛欲裂,几乎昏厥。
与此同时,卡斯帕也摆脱了短暂的秩序禁锢。他狞笑着,双手猛地按向泥泞的大地。大地如同沸腾的墨绿沼泽,无数粗壮无比、长满狰狞吸盘和倒刺的远古魔藤破土而出,如同苏醒的灭世巨蟒,从四面八方向伊莱娜绞杀缠绕!藤蔓上分泌着剧毒的粘液,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腐败气味。
秩序法则的银光与湮灭的黑暗、狂暴的自然绿芒,在这片被蹂躏的森林中猛烈碰撞、交织、湮灭!每一次交锋都令空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伊莱娜的身影化作一道在绝境中穿梭的银色闪电,时而在密集的魔鸦群中穿梭,所过之处魔鸦无声化为黑烟;时而以秩序之刃斩断缠绕而来的魔藤,藤蔓断口处流淌出墨绿的脓血;时而撑起巨大的银色护盾,硬抗湮灭之影撕裂空间的毁灭爪击,每一次格挡都让护盾剧烈震颤,她嘴角的银色血迹也越来越多。
她不仅要应对两个强大敌人的疯狂进攻,更要时刻护住身后脆弱如风中残烛的艾薇拉。每一次闪避,每一次格挡,都不得不将艾薇拉也纳入法则庇护的范围,这极大地分散了她的力量,束缚了她的行动。
湮灭之影的枯爪骤然凝聚出一点极致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带着洞穿时空的恶毒,直刺伊莱娜因格挡卡斯帕魔藤而露出的瞬息破绽!伊莱娜银眸一凛,强行扭转身体,双手交叉于胸前,一面凝实无比的银色十字光盾瞬间显现。
“铛——!!!”
枯爪点在光盾中心!没有巨响,只有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停跳的撞击。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紧接着,蛛网般的裂痕以撞击点为中心,瞬间爬满了整面光盾!
“咔嚓!”
光盾应声而碎!伊莱娜如遭重锤猛击,身体向后弓起,一大口银色的、如同液态星光般的血液猛地喷溅在冰冷的雨水中,在泥泞的地面上灼烧出细小的白烟。她背后的银甲,之前被腐蚀的焦黑处,此刻彻底碎裂开来,露出下方同样被黑暗侵蚀、变得黯淡无光的肌肤。一直笼罩着艾薇拉的那片绝对安全的秩序领域,也剧烈地闪烁起来,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湮灭之影眼窝中的魂火疯狂跳跃,发出刺耳的尖啸:“结束了!伊莱娜!”他枯爪再次凝聚起更甚之前的毁灭黑芒,准备给予最后一击。
卡斯帕也狂笑着,操控着无数魔藤,如毒龙般从各个刁钻角度噬向伊莱娜,要将她彻底撕碎!
艾薇拉瘫坐在泥水里,心脏仿佛被冰手攥紧,窒息般的绝望淹没了她。她看着那银色的、守护她的身影在两道毁灭性的力量夹击下摇摇欲坠,看着那冰冷的银眸中闪过一丝她从未见过的、近乎悲悯的光芒。
就在湮灭之影的枯爪即将触及伊莱娜破碎的银甲,卡斯帕的魔藤即将缠绕上她身体的刹那——
“以…秩序…之名…”伊莱娜染血的唇微动,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决绝。她沾满银色血液的双手猛地向地面一按!
不是攻击,而是献祭!
她身上残存的、所有流动的银色光芒,连同她吐出的那口本源之血,瞬间化作无数燃烧着银色火焰的古老符文!这些符文不再是冰冷的规则线条,而是带着她生命本源的温度,如同扑火的飞蛾,疯狂地涌向她脚下的土地,瞬间构筑成一个极其复杂、光芒刺目的巨大法阵!
“时空…迁跃!”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几乎是嘶吼出最后的箴言。
“嗡——!!!”
一道无法形容其色彩的、仿佛融合了所有时空原初之光的巨大光柱,以伊莱娜和艾薇拉为中心,轰然爆发!光柱冲天而起,瞬间吞噬了湮灭之影的毁灭爪击和卡斯帕缠绕而来的魔藤!光芒所及之处,空间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荡漾、折叠、扭曲!
湮灭之影愤怒欲狂的尖啸和卡斯帕惊愕的怒吼被瞬间膨胀的光与扭曲的空间彻底淹没、拉长、变形,如同来自遥远地狱的回响。
艾薇拉只感到一股无法抗拒的、撕裂般的吸力传来,眼前只剩下纯粹到极致的、令人眩晕的斑斓光流。天旋地转,仿佛灵魂都要被从躯壳里扯出来,抛入无垠的时空乱流。
失重感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柔软的触感,以及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无比空旷的气息。
艾薇拉重重地摔落,预想中刺骨的冰冷溪水并未出现。她整个人陷入了一片厚实、带着阳光余温与青草清香的柔软之中。鼻腔里瞬间灌满了风的味道——不是森林里潮湿腐朽的腥风,而是无比清冽、纯净、带着泥土气息和无数野花芬芳的旷野之风。这风毫无阻碍地吹拂着她浸透雨水和污泥的祭袍,吹过她满是泪痕的脸颊,带来一阵微凉,也带来一种近乎不真实的通透感。
她剧烈地咳嗽着,挣扎着从柔软的“地面”上抬起头,撑起上半身。
视野豁然开朗。
目之所及,是无边无际的、深深浅浅的绿。
那是广袤无垠的高山草甸。青草茂盛,如同厚实的地毯铺向视线的尽头,与远处湛蓝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天空完美相接,形成一道壮丽而柔和的地平线。风是这里真正的主宰,它自由地奔涌、回旋,推起层层叠叠的草浪,如同绿色海洋的呼吸,发出低沉而持续的沙沙声。草浪翻滚间,无数不知名的细小野花——白色、黄色、淡紫色——如同点缀其间的星辰,时隐时现,散发出更加浓郁的、混合的芬芳。
在这片辽阔的绿毯上,散落着一些洁白的、被风霜打磨得圆润光滑的碎石,它们像随意抛洒的珍珠,在阳光下反射着柔和的光泽。更远处,如同移动的云朵,几群洁白的羊在低头啃食着青草,悠扬而低沉的铃铛声被风断断续续地送来,平添了几分尘世的宁静与遥远。
雨停了。空气清冽得如同最纯净的冰川融水,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洗刷着肺腑深处残留的血腥与恐惧。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温暖地包裹着她冰冷的身体,也照亮了这片劫后余生的净土。一切都太安静,太辽阔,太……不真实了。与半个时辰前那幽暗、血腥、充满死亡威胁的森林,形成了撕裂灵魂般的巨大反差。艾薇拉呆坐在草地上,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风穿过发梢的低语和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搏动。
劫后余生的茫然只持续了一瞬,艾薇拉猛地转头,心脏几乎跳出喉咙。
伊莱娜就倒在她身旁不远处的草地上。她身上的银灰色战甲几乎完全碎裂、黯淡,如同蒙尘的废铁。露出的肌肤上布满了蛛网般的焦黑裂痕,丝丝缕缕诡异的黑气如同活物,在裂痕间钻动侵蚀。最触目惊心的是她后背,一个巨大的、被腐蚀穿透的伤口,边缘血肉模糊,流淌出的不再是银色的血液,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带着微弱星光的液体,正随着她微弱的气息极其缓慢地渗出,浸染了身下几株无辜的青草。她的银白色长发失去了所有光泽,散落在翠绿的草甸上,沾满了泥污和草屑。那张如同冰雕般完美无瑕的脸庞,此刻苍白如纸,布满了细密的裂痕,仿佛一件即将彻底破碎的瓷器。她的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生命之火正在急速熄灭。旷野的风拂过她破碎的躯体,仿佛下一刻就能将她带走。
“不…不要…”艾薇拉连滚爬爬地扑过去,膝盖和手掌陷入柔软的草甸。她颤抖着伸出手,悬停在伊莱娜破碎的肩甲上方,指尖冰凉,却不敢触碰,仿佛眼前这具躯体只是一个由光和尘埃构成的脆弱幻影,一触即散。
似乎是感受到她的靠近,伊莱娜长长的、沾着草屑的银色睫毛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那双曾经深邃如星空、流转着冰冷秩序银辉的眼眸,此刻艰难地睁开了一丝缝隙。那光芒已经黯淡得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却依旧带着一种洞穿时空的了然与平静。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却清晰地传入艾薇拉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抚平灵魂的力量:“别…怕…”
艾薇拉的眼泪瞬间决堤,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伊莱娜身下的青草上,混入那微弱的星光血液里。
伊莱娜的目光似乎越过了艾薇拉,投向草甸远处一个高耸的山坡方向,那即将熄灭的银辉中,最后一丝光芒异常明亮,如同回光返照:“此身…陨落于此…是我…不可更改的…命运…”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风中显得格外缥缈,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宿命感。
“你的…命定之人…也在这里…”她的目光艰难地转回,最后定格在艾薇拉沾满泪水和草叶的脸上,那眼神复杂难言,有怜悯,有嘱托,还有一种更深沉的、艾薇拉此刻无法理解的深邃。“你…且去…寻他吧…”
最后的尾音,如同一声悠长的叹息,彻底消散在旷野自由奔涌的风中。
伊莱娜的身体猛地一轻,随即彻底松弛下来。那双仅存一丝微光的银眸,缓缓地、永远地阖上了。
紧接着,艾薇拉看到了毕生难忘的景象。
伊莱娜残破的身躯,从指尖开始,如同被旷野之风温柔解构的沙堡,化作无数细碎的、闪烁着柔和银芒的光点。这光点轻盈地向上飘升,仿佛挣脱了尘世所有的枷锁,被那自由的风托举着,融入阳光,融入蓝天。光点越来越多,越来越亮,如同亿万颗微小的星辰脱离了躯壳的束缚,无声无息地汇入那片无垠的湛蓝之中。它们升腾、扩散,最终彻底消融在纯净的苍穹里,仿佛从未存在过,又仿佛化作了这片天空本身的一部分。
艾薇拉跪在柔软的草地上,徒劳地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些飘散的光点。它们却如同最调皮的精灵,轻盈地绕过她的指尖,穿过她的指缝,毫无留恋地飞向高远的天际,融入那片无垠的蓝色之中,消失不见。原地,只留下几株被染上淡淡银色光晕的青草,在风中轻轻摇曳,以及一片死寂的空旷。
草甸的风声、羊群的铃铛声仿佛突然被放大了无数倍,却又显得如此遥远,冲刷着艾薇拉一片空白的脑海。劫后余生的茫然、失去最后依靠的冰冷孤独、目睹如此崇高存在在自己眼前如星辰般寂灭于这片壮阔天地间的震撼与悲怆…无数种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她身体僵硬地跪在那里,维持着伸手的姿势,像一尊被遗弃在茫茫绿海中的石像。只有眼泪无声地、持续不断地滚落,砸在青草上,悄然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更加强劲的山风从坡顶吹下,卷起草浪,带着更浓郁的青草和野花气息扑打在她身上,吹得她单薄的祭袍猎猎作响,也吹散了她额前凌乱的湿发。
艾薇拉的身体才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仿佛从冰封中苏醒。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收回了僵在半空的手。指尖冰凉,残留着穿过那些银色光点时虚无的触感。旷野的风带着自由的气息,却吹不散她心头的沉重与迷茫。她低下头,看见自己沾满泥污、草屑和泪水的双手,倒映在身下摇曳的青草叶尖的露珠里——那是一双属于最后的神裔、背负着血海深仇和未知命运的、茫然无措的手。
“命定…之人?”她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瞬间被风吹散。伊莱娜临终的话语如同烙印,深深烫在灵魂深处。
她下意识地、带着一丝近乎本能的希冀和更深的惶惑,抬起头,茫然地望向伊莱娜最后目光所投的方向——
草甸的尽头,一道平缓的山坡隆起。坡顶之上,背对着辽阔无垠的天空与草甸,静静地矗立着一栋朴拙的双层木屋。木屋由粗大的圆木搭建而成,呈现出久经风霜的深褐色,屋顶覆盖着厚厚的、颜色略浅的茅草,像一顶温暖的帽子。一缕淡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炊烟,从烟囱里袅袅升起,很快就被强劲的山风吹散,融入蓝天。
就在那木屋敞开的、低矮的木门前,站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他身形高大而略显瘦削,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与牧羊人无异的粗布衣裤。山风将他略显凌乱的、夹杂着灰丝的深棕色短发吹得向后拂动。他背对着艾薇拉的方向,双手随意地插在裤袋里,微微仰着头,似乎在专注地眺望着草甸之外更遥远的地方——也许是连绵的群山,也许是天边的流云。他站立的姿态有一种经年累月形成的沉稳,像山坡上一棵扎根多年的树,沉默地承受着旷野的风霜,也与这片无垠的天地融为一体。阳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坚毅的下颌线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沧桑与疏离感。
他就那样静静地伫立在坡顶的木屋前,仿佛亘古以来就站在那里,是这片风景里理所当然的一部分。他并未看向下方草甸中跪着的、如同尘埃般渺小的艾薇拉,也似乎并未被刚才那场星辰寂灭的奇异景象所惊扰。他只是沉默地望着远方,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方向。
艾薇拉跪在无边的绿意之中,旷野的风带着青草的气息拂过她冰冷的脸颊。她看着那个遥远而沉默的身影,看着那缕消散的炊烟,看着那栋孤零零的木屋。一种比刚才目睹伊莱娜消散时更深的、近乎冰冷的茫然攫住了她。
“他…就是…命定之人?”这个念头在她空白的脑海里艰难地浮现,随即被巨大的疑问和一种难以名状的疏离感淹没。在这片连接着天地的草甸上,在刚刚经历了神陨与血仇之后,那个木屋前沉默眺望远方的牧羊人,显得如此平凡,又如此遥远,与她被诅咒的命运,仿佛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