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婶

图片发自简书App

/苏莫






梅婶常到画室来,每回她来,都要抢着把屋子打扫一遍。师兄告诉我:三百多个平方的地板,她一个小时就抹完了。

她还带着我们擦玻璃,动作麻利得很,她望玻璃的目光敏锐,仿佛是她最擅长的活计。相较而言,我们干起活来手脚愚笨,和她是没法比的。一场打扫下来,她说得最多的就是:

“那块儿你们够不倒,放着我来擦。”

据父亲讲,他是以前下基层的时候,恰巧住在梅婶家里,那时候他年纪轻,受了梅婶家不少照顾,往后的二十多年,一直就没断了联系。有时候过年过节,梅婶要来家里看我弟弟,我偶尔能遇上,她总是风风火火的,讲话做事都很快。

梅婶有个儿子,成绩不好,她就把他送过来,拜托父亲教他书法。她是城外人,就这么一个儿子。我父亲是个心软的人,交情又摆在那里,纵然觉得事情不太妥当,他还是应下来,让梅婶的儿子每天来画室学书。

起初的时候,他每天都来学书,但是我父亲教学生有规矩:既不管他练帖,也不布置作业,只是把端茶倒水、扫地跑腿的活计都派给他。学徒都得这么来,我和师兄能理解得了,梅婶的儿子却不能理解。

他也不善言辞,很少说话,时间长了,他看学书似乎没什么起色,便来得越来越少,后来索性就不再来画室了。父亲一向认为:人这一辈子全靠自觉。所以他没怎么过问,不来就不来了吧。梅婶却蒙在鼓里。她儿子不来画室,也不敢回家,就出去找朋友玩,晚上回到家,还要装模作样的汇报,今天学了什么、做了什么。

梅婶很高兴,虽然儿子没带过几张书法回家。但她尊敬我父亲,满以为交给他就算是有了稳妥的着落,万无一失了。我和师兄是知道内情的,有时候梅婶问我们她儿子的情况,看她殷切的样子,我们也不知道说什么,大多盘桓一阵,夸上几句糊弄过去。

她周末偶尔到画室来,都要问上我们几句:

“梅峰他最近学得怎么样?”(——她儿子的名字)

“学得不错。”我们说。

“勤快嘛?”

“挺勤快的。”

“伢儿就是要勤快,才做得到事。”

梅婶一脸的满足,停了会又说:

“你们要多教教他啊。”


过了小半年,有一回,梅婶中午到画室来。她住得很远,还在我父亲当年下基层的镇上,如今小镇划到市里来,还是要骑上很久的摩托车。她像往常一样,风尘仆仆的,却又不敢使劲敲门,只是轻轻敲了一阵。

我姐去给她开了门,我跟在后面。她一进来就问:

“小瑜,我儿子他在吗?”(——小瑜是我姐的名字)

我姐不知道怎么回答,人肯定是不在的,她就支支吾吾地,快步穿过门廊,把梅婶让进厅里。

父亲正坐在窗边吸烟,他那阵子刚凿了块模样上等的汉砖,种上的菖蒲长得很盛,窗前一片绿影。

梅婶匆匆进来,神情紧张,她来不及脱下披肩就赶紧问道:

“翟大哥,梅峰他在吗?”

父亲有点惊讶,他起身给梅婶拉过一把椅子,伸手把烟灭在水盂里:

“你怎么来了?也不打声招呼。”

“我听顾老师说,我儿子好久没来您这儿了,我着急来看看。”她顾不上看椅子,双眼一直望着父亲,保持那个姿势坐了下来。

父亲一边张罗我姐去换一壶茶,一边回答梅婶:

“是有几天没来了。。。”

“今天呢?!”她抹了把汗问道。

“今天?——也不在。”

“您多久没见着他了?”

梅婶问得紧,我父亲什么盘桓、什么计画,如今都挡不住三句问,他迟疑了一下,说道:

“有一阵子了吧。”

梅婶焦急的神情里蒙上了一层阴影,她没往下说什么,急匆匆的又要走。

“你不要着急,大中午的,喝了茶再走。”父亲说。

“我找儿子去。”

她起身向父亲道了个别,就慌慌张张地走了,茶还没泡好,屋子也没凉下来,自始至终,她连披肩都没来得及摘下。

后来知道,那是梅婶去了家里给弟弟送点东西,问起她儿子。我小妈性子朴实,就和她说了实情。梅婶走了以后,我父亲又坐在窗边抽烟,他兀自轻轻叹到:

“人自己不知道自己,谁都帮不了。”


过了不久,我便回北京去,好久没听到梅婶的消息。直到第二年放了假回家,有一天父亲告诉我,梅婶在市里买了新房子,请我们去吃饭。我这才想起梅婶和她的儿子来,问父亲:

“她儿子呢?那次以后怎么样了?”

“当兵去了。”父亲淡淡地回答。

“当兵去了?”

“恩。”

我想了想,好像没什么好说的,就说了句:“那还不错。”

父亲还是淡淡地说:“是啊,挺好的。”

新房在城南的开发区里,附近在修路,灰尘大得很。我们进了她家,家里还有不少亲戚在场,据知都是以前父亲下基层时相识的。新家东西不多,显得空荡荡的,到处都擦得干干净净,收拾得整整齐齐。进门的地方有个小门厅,然后就是客堂,连着厨房和阳台,对面是一条门廊,两侧各有两间里屋,没见到样子,想必也是空荡荡的。

我环顾了一圈,沙发和椅子上坐满了人,好像坐在哪里都不是,梅婶从厨房冲出来,不知从哪里抄出一把椅子来喊我:

“站着干嘛,赶快坐倒,饿了吧?饭马上就好!”

那是一顿午饭,吃得很热闹,大家说起旧事来,兴致都很高,喝了不少酒,我也喝了些,总觉得还像是在村里的哪家,气氛质朴得很。饭桌上,大家都祝贺梅婶的新居,她挨个道谢,随后大谈起自己的儿子来,说他如今在部队里,如何出色、如何优秀。

饭毕梅婶把我们送下楼,一直送到小区的门口,看我们的车调转了方向,父亲向她摆摆手。梅婶向父亲道了个别,车就开走了,我从后视镜里看过去,她一直还站在原地,远远地目送我们。


今年放假回来,我又去画室,看到梅峰也在。他见我来,起身向我打招呼。我见父亲眉头紧锁,气氛似乎不妙,就寒暄一句,赶忙溜去院子里,去找师兄和姐姐。

两人正在院墙底下,仿佛在议论什么事,又像是没说话,神色都很凝重,我走过去问他们:

“这家伙,浪子回头了?”

两人听到我问,迟疑了一下;

“梅婶自*了。”师兄低低地说。

“自*了?”我听了一懵,好像气氛一下凝固了。我转过去望望姐姐,她点点头,眼里还带着点泪痕。

我很惶然,脑海里想起梅婶风尘仆仆的样貌来,又俨然见她敏锐的目光望向院墙上的玻璃。我感到一身的寒毛都立起来,心里一阵紧缩。

“什么时候啊?”我问。

“就前两天的事。”师兄答道。

“为了什么?”我的心翻腾起来,说话的声音也变了。

“听说是房子的事。。。”师兄低低地说。

这下谁也说不出话来,周围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夏蝉嘶哑的鸣叫。

“她上回送的萝卜还在冰箱里。”过了许久,师兄才缓缓开口。

姐姐也低声说道:

“前几天还给我看她儿子的相片,说在部队里很勤快。。。”

又是一阵寂静。我们站在烈日下,蝉声不知疲倦地鸣个不停,却像是隔着玻璃传过来,有点真切,又有点遥远。我想到她给我抄椅子的样子、问我饿不饿,好像还发生在昨天——这似乎是件假的事,不那么真切,又很令人不安。

我被烈日灼得发晕,却不觉得热,虽然和梅婶说话不多,但她是个真诚的人,真诚的人怎么会自*呢?她不是还在城里买了新房吗?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死呢?

我这么稀里糊涂地盘算着,等到午饭的时候,我去喊父亲吃饭。进屋见梅峰已经走了,父亲独自斜倚在椅子上,他还是坐在那丛郁郁葱葱的菖蒲旁,神色却和上次大相径庭。我看着他锁眉的样貌,心里有些怜惜我的父亲。

“爸,饭做好了。”

“恩,等一会。”

他点起一根烟,目光盯在水盂上,豆青色的水盂里,一根烟头兀自漂着。

“坐一会。”他指指边上的椅子。

我坐下来,想问问事情的缘由,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父亲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他慢慢地说:

“梅婶的新房没来得及过户,对方要涨价——”

他顿了顿,又说道:

“奔了一辈子,就为了这套房子,她去跟人家辩驳,着了急,从九楼上跳下去。”

“死了?”

“死了。”

停了一会,父亲接着说:

“凡事都有得商量,她是一下着急了。”

我惶然的心,此刻变得更加惶然了。真的值得为了房子跳楼吗?而我转念又想——如果换作我——奔了一辈子,转眼就要抵达终点,却被告知还有更遥远的路——我想我也会陷入同样的绝望中。也许对梅婶来说,涨了三四成的价,就等于再也看不到终点。

但这好像是旧社会才有的事——为了一点吃食而死,此刻却实实在在地发生了。我感到很愧疚,我似乎也产生了“幸运人对不幸者的愧怍”。

然而人生来就该是幸运与不幸的吗?还是幸运人该做的事,却没有为不幸者去做呢?人死了不过一缕青烟、一捧黄土,诚如鲁迅先生所说:“然而在现世,则无聊生者不生,即使厌见者不见,为人为己,也还都不错。”

我胡思乱想着,匆匆吃了午饭,点了些书和纸,包了包准备带走。去向父亲道别时,见他还是斜倚在窗前,好像也蒙上了一层阴影,眉头却锁得更紧了。





2016年6月24日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7,907评论 6 506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2,987评论 3 395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64,298评论 0 354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8,586评论 1 293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7,633评论 6 392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1,488评论 1 302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40,275评论 3 418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9,176评论 0 276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5,619评论 1 314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7,819评论 3 336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9,932评论 1 348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5,655评论 5 346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1,265评论 3 329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871评论 0 22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994评论 1 269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8,095评论 3 370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4,884评论 2 354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作为一个码农,如果没有填过上一任开发留下的坑,职业生涯是不完整的。 那叫一个酸爽,酸甜苦辣,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
    IT经理人阅读 622评论 0 0
  • 昨天在一个饭局上,邻座在和别人谈论自己的小孩,说他有些胆小,然后就听到坐在我对面的人对她说“不要给孩子贴标签”。我...
    彭海宇阅读 322评论 2 3
  • 记不清有多少个 这样的夜晚 我在泪水中 咀嚼那些痛心的过往 包括爱情的背叛 亲情的冷漠 有时候心痛得无法喘气 只好...
    海梦夜眼阅读 172评论 0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