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翎把车开回自己的车库,先去大门口的信箱取信。照例厚厚一大叠,多数是各种广告,被她直接扔进回收垃圾桶,只拆开了一个大大的白色信封。信封里的白色卡片很素净,正中只印着鲜红底子烫金的国徽,是驻纽约总领馆文化处寄来的春节餐会请柬。
“驱驰光景急如轮,复见元丰岁始春”,又快过年了。国内的家里,外婆和母亲她们该忙着张罗灌香肠、剁辣椒酱、包粽子了……玉翎有些怔忡,突然很想打个电话给外婆,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下午四点五十分,地球那一边天还未亮呢。她深吸了一口气,收敛心神,开始张罗晚饭。
厨房完全按照玉翎喜欢的顔色装修,一色乳白色壁柜,孔雀绿暗纹的晶岩流理台,配不锈钢面的炉子、冰箱、洗碗机,堪称设备齐全,一次做二十几个人的饭菜都没问题。
在家做小姐的时节,她只需要好好念书,何曾下过厨房?嫁人以后又不同,何况还出了国,娘家婆家都倚靠不上了,再不自己动手,两个人吃什么?这一做便做了这么些年。这是为人妻者当尽的义务,与当事人是否喜欢,是否愿意,一点关系也没有。
饭菜上桌,秦中恺也到家了。他在奔驰汽车公司的美国分部做智能电脑系统研发,天天朝九晚七,中间除去午餐的一个钟头,足足做满一整天。周末久不久还要去加班,数年来没休过一次他份内应得的带薪长假。
“这是何苦呢,”玉翎不止一次劝他:“一丝不苟地去被资本家剥削?!”
不过话又说回头,不管是否能够功成名就,男人总是肯努力上进的才最有魅力。中恺一不高大威武,二不倜傥多金,沈玉翎当年肯为他顶一帆风雨,上三千路,把骨肉家园一齐抛在身后,还不是因为看中他踏实勤恳?换了一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玉翎未必敢只身跟着他背井离乡。
等沈玉翎把饭菜摆上桌,秦中恺也下班回来了。两人在厨房的小餐桌上开饭,中恺问:“你今天进城,事情还顺利吗?”
“还好,中午和阿施一起吃饭,”玉翎说。“她也怪可怜的。三十多岁的人了,每天在外面营营役役,下了班也没个嘘寒问暖的人。”
“阿施啊,吃亏在事业心太重。男人若不如她挣钱多,谁敢去追她?那些比她还能挣钱的,不是已娶妻生子,就是想找个更年轻漂亮的。”
说得太明白了,未免叫人丧气。此地的华人,无论男女,混到有钱有房有绿卡的地步,肯定不年轻了。若不愿意去和洋鬼子跨越文化差异呢,可选择异性对象的范围更有限。等家里的三姑六婆都着急起来,帮着从国内介绍一个对象吧,又唯恐人家拿自己当出国跳板。总之阿施们想要有个家啊,恐怕比过蜀道还难。
“唉,”玉翎叹口气,接着说。“不过,努力工作给她带来很多现实的好处。阿施吃穿不愁,随心所欲,这辈子就算落得小姑终老,也是求仁得仁。好过王涓涓那样的,一提起章明,总有一肚子委屈。”
中恺饿了,大口大口地吃饭,敷衍道:“王涓涓的生活太单调,和周围环境严重脱节,总不大健康。”
“是啊。偏偏她又不肯要孩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在玉翎看来,王涓涓属于那种天生足够好命的女人:书香门第出身,从小家庭环境优裕,风调雨顺地长大;然后从父母家中直接走入丈夫怀抱,章明当时已开始做博士后,收入虽不算丰厚,但经济上绝不像普通留学生们那般捉襟见肘。玉翎她们这些来陪读的研究生太太们,旅美初期去餐馆端盘子、给人当清洁工、当保姆的辛苦,王涓涓根本不曾经历过。
“婚姻如人饮水,各自冷暖自知。王涓涓肯定有她的不得已处。她那种性格的人,不会轻易做出不要孩子那种决定。”
“我就不明白了,她到底有什么不得已?怎么劝都不听,倔得要死!章明可是独子啊,他要知道了,还不得被气死?”
“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还瞎嘀咕啥?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你当心哪天一不小心说漏嘴!”中恺端起碗来,把汤一口喝干。
“好吧,不管别人家闲事,我先把你伺候好!”玉翎咯咯笑。
“嗯,对的,”中恺点头,带几分纵容,一如兄长对不懂事的小妹妹。
沈玉翎一直是他的小妹妹,一直是糊里糊涂,不懂事的。
秦沈两家在一个大院里,比邻而居。大院里小一辈的男孩子居多,丫头少。沈玉翎从小生得玉雪晶莹,又乖巧伶俐,一张小嘴甜得不得了,大人们叫她唱歌就唱歌,叫她背诗就背诗,她不仅是她自己家里的宠儿,也是整个大院的小宠儿。
那时大院后面有一条僻静的黄土小路,是孩子们每天去上学的捷径。某个炎热夏日的黄昏,少年中恺去学校上晚自习,远远便看见路边的大桑树枝桠上,坐着的那个小小人儿。
他呵斥她:“翎子!你爬那么高做什么?快下来!”
“不!我不要他们看见我!”才六、七岁光景的小玉翎俯视着他,笑起来一双大眼睛弯成一对月牙儿,两条小腿得意地一晃一晃。
中恺伸开双臂,哄着她:“快下来!下来,我教你吹口哨!”
把她从树上哄下来,中恺才明白,她今天一个人跑到小河边玩儿,整个下午没去上学,惹得班主任又来家访。平时倒也罢了,偏偏她父亲这些天休假,从部队上回家来了,小玉翎就免不了要挨上一顿竹板夹肉。
玉翎生性聪慧,学校那点儿功课难不倒她。可沈爸爸是个军人,又望女成凤,怎么能允许她不守纪律,任性妄为?所以沈爸爸每次回来探亲,都责备沈妈妈和外婆过于娇惯小玉翎,更要或多或少找机会清算一下小丫头犯过的大小错误。所以小玉翎向来盼她父亲回家,也向来怕他回家。
中恺揉揉她的小脑袋:“挨打也值得的,对不对?”
“嗯!”小玉翎用力点头。“河里有好多小虾,翻起一块石头下面有一个,再翻起一块石头又有一个!还有水草,很绿很绿很长很长,可以用来扎辫子!”
用水草扎辫子!她从小是这样鬼灵精怪,不着边际的。少年秦中恺有时也想试一试逃学、不交作业、学抽烟,或者,把班上那个总欺负人的大个子打一顿,但他没有她那么大胆,他不敢不按牌理出牌。
天渐渐擦黑了,外婆唤她的声音传来,满是焦灼、担忧的情绪。小玉翎却撅着嘴赌气,不吭一声。中恺忍不住笑,拉起她的小手,决定不去上晚自习了,领她回家。
沈家,玉翎爸爸正气得团团转,眼见玉翎出现,扬手一个大耳刮子就要甩将过来。中恺赶忙跨上前一步,把小玉翎护在身后,仰起头陪笑:“叔叔,翎子没乱跑,她找我去了!我教她写作业呢!”
沈爸爸的大手硬生生在半空收住,线条硬挺的国字脸随即多云转晴。小玉翎躲在中恺身后,悄悄地松了一口长气。
“秦家那小子,品学兼优,是个好孩子!玉翎跟着他,不会有错的!”沈爸爸一直这样说。所以,当秦中恺决定横刀夺爱,把玉翎从程雳手中抢过来,得到了沈家长辈明里暗里的大力支持。玉翎嫁给他,而且一结婚就跟着他飘洋过海,陪着他在异国他乡艰苦奋斗,沈家不是不心疼的,却也从没有过半句微词。
秦中恺进书房打开电脑,盯着屏幕上适时更新的项目研发数据,久不久抬起头,看一眼玉翎在厨房里收拾打扫的身影。
沈玉翎不虚荣,不矫情,又不失自然风趣,和她在一起过日子很舒服。把这个漂亮可爱的邻家小妹妹成功变成自己的小妻子,秦中恺是很满意的。他们二人从小相识,婚后也没什么磨合期。久不久也吵几句嘴,堵一下气,冷战几天又有意无意各退一步,恢复邦交。日子一天天过,他们相互依傍的日子简单地周而复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