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叔。是父母辈对他的称呼,那时候我不过四、五岁,总是躲着他走,原因是他说用他的大鼻子能把我撞趴下。我最终没能战胜恐惧,被吓得眼泪汪汪,而梁叔则哈哈大笑,爹妈也在一旁笑。在我感觉自己很可怜的时候,小脚奶奶一手把我揽进怀里,一手挥舞着她长长的烟斗作势追打梁叔。梁叔露出一口绝好的牙齿笑得合不拢嘴,眼里是和他丑陋容貌极不相称的温柔。母亲抱起我:傻丫头,那是逗你呢!我带着泪抽噎,一不小心看见老核桃树上被惊起的鸟鹊,正鼓动着有力的翅膀,漂亮的身姿向很美的天空深处飞去,而那天,蓝的不见底。
这个北方的山沟最能展现四季的不同,小小的舞台上春、夏、秋、冬循环登场,它们角色分明,而山里生长的老少爷姑娘婆子都是这舞台布景的一部分。
梁叔住在村边的山脚下,我也是后来听母亲说过,梁叔本来是有妻室的,可是妻子在分娩的时候难产而死,包括他们能出生的孩子。以后梁叔就一直一个人生活,而且自己离开村子一段距离,自己在这山脚下盖了房子一住就是几十年,有人说梁叔孤家寡人受不得周围的人一家家圆满快乐,也有人说梁叔住这里离他逝去的妻儿最近。那时候村委会有敬老院可以让他这样的孤寡老人去那里养老,可梁叔没住上三五天,就又搬回了自己的小房,梁叔说不习惯衣食伸手的感觉,每天不握握锄头心里不踏实。梁叔身体一直强壮,而那敬老院少一个人落份清闲,道是两厢情愿了。
梁叔向阳而设的小房子简陋但很整洁,因为他的小屋子在离村子稍远在大伙去地里农活的路上,这里有些小驿站的意思,比如说谁在地里忙活,带的水不够喝,就会跑梁叔家里或喝,或再带走些。又或者谁干活用的家伙式带得不全也会来梁叔这里借用,每次这时候的梁叔非但不嫌麻烦,反倒像是得到莫大的荣幸一样,一脸笑容地尽他所能。只是到冬天时候他这里会有些冷静,毕竟这个季节不同以往,寒冬时候大家都喜欢窝在家里,偶尔来梁叔的小屋的会是他的几位发小,他们会带些下酒菜来,然后喝梁叔自酿的高粱酒,山上拾来的干柴在炉膛里燃烧得呼呼作响。老哥几个围着矮矮的小饭桌,盘腿而坐,酒要热的,梁叔有专门温酒的瓷炉,古色古香的样子,然后他们喝酒吃菜孩子一样的笑闹、撒泼、耍赖。
那一年春天似乎来的有些早,但一场飘飘扬扬的大雪还是改变整个世界的颜色,也许是整个冬天把我们这些孩子闭得太久,我们大概有六七个小孩子结伴跑出了家门,在白茫茫的雪地里鬼使神差般的来到梁叔家里。梁叔的院子里房顶上的积雪已经打扫干净了,看见我们来梁叔笑得合不拢嘴,连声说:好!好!好!开始我还有点怯怯,可看见梁叔开心的样子,很快和大家一起在梁叔的院子里屋里狂欢起来。梁叔在一旁拿出年前在山上采来的山栗子、野酸枣分给我们吃,这举动分明就是告诉我玩得尽兴些。其实不要梁叔鼓励,我们这些孩子在家里都有兄弟姐妹,爹妈眼下总是有些规矩的,而在这儿基本都可以不必多虑了。
最后我们玩到村里家家户户屋顶的烟筒青烟袅袅而出,爹妈喊我们吃饭的声音却越来越不耐烦的时候,才匆匆的出了梁叔的院门。出院门不远我们里面最调皮的小冬子就滑了一个大跟斗,毕竟有雪覆盖是看不清地面的。看着小冬子的狼狈样我们哈哈大笑,只有梁叔一脸的关切和焦灼,他急急地扶起小冬子,拍掉他身上的积雪,前前后后的打量着冬子,并不停地在冬子身上上下摸索,冬子嘿嘿地笑着:没摔着,没事。就是看不清路面。梁叔老老实实的“嗯”了一声,看冬子确定没事儿,就眼巴巴地目送我们回村了。
我记得那天赶巧晚饭后舅舅来我家接我,说是姥姥想我了,我要去姥姥家住几天,姥姥家是我们临村,三四里远吧。母亲给我身上多加了一层厚厚的棉衣,又另抱了一床棉被,我上了舅舅家的毛驴车,母亲把棉被盖在了我身上。说是春天,其实应该是冬末,走出家门,才知道外面者种透彻肌骨的冷,好在母亲给我多加了保护,被子把我捂的严实极了。我缩手缩脚,把头埋进暖暖的被子里,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驴车沿着白天里留下的车辙走得稳稳当当,我偶尔从被子里看看外面的景色。最后只记住白晃晃的月色加上积雪的反光,一个完整的冰雪世界有种不需文字的美,而对于自我的感觉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好像自己本就应该在这个世界之外。
在姥家住了七八天,我又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在母亲和舅舅闲聊的时候我听到母亲说:梁叔没了。我无感的问母亲,没了是怎么了。母亲看了我一眼:小孩子懂啥?没了就是死了。我“哦”了一声,母亲说得我很对,我确实不懂,第一次听说“死”,对死也没有概念,我不懂。只是有一种淡淡的又抹不掉的悲伤情绪。
后来我在大人们的谈话中又知道了一点事情,梁叔是在我去姥家的那天晚上出门沿路扫雪来着,他几乎把那条他家通住村里的路上的雪都扫干净了。可是在他进院子后,却倒在了屋外,第二天是他的发小老伙计沿着他扫过的路来找他喝酒时才发现了梁叔。据说梁叔走时的样子很平静,像静静的雪原。现在我偶尔也会想;梁叔倒地的时候也许是我在看冰雪世界的时候吧,也许那个时候梁叔已经在这个世界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