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典典的蟹妈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一)
“苟奴,快回家!”
天擦黑了,娘在喊我。我躲在庭院外的一棵老槐树后面,津津有味地看两个鬼打架。那个女鬼是男鬼的老婆,在阳间先死了,她男人娶了新老婆,女鬼气不过,回来作祟把男人弄死了,变成了男鬼。男鬼气不过,跟女鬼打架,死活不跟她到阴间去。
“两口子吵架,有什么好看的,快滚!”女鬼不知何时看见我了,她飞身过来,拍了我脑袋一下,轰我走。
我很不情愿地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循着娘的声音,往家走去。一边走,一边回头看那男鬼到底跟不跟女鬼走,不留神撞在了娘的身上。
“你这孩子,又乱跑!大年节下,到处都是回家过年的鬼,你就不怕冲撞了他们!”娘抓住我的胳膊,把一条青色罗纱蒙在我的眼睛上。顿时,我的眼前只剩下一团青色的混沌世界,适才随处可见的瞳瞳鬼影都不见了踪迹。
“不好玩!不好玩!”我嚷着要把罗纱摘掉,娘握住了我的手,“小祖宗,你消停片刻,这是你爹专程到终南山罗真人那里求来的障魔纱,来回路上跑腿不说,光银子就花了足足三十两!”
我眼睛上蒙着那劳什子障魔纱,回到上房,看到父亲正在指挥着仆人和丫鬟们布置祭祖祈福的供品,他一看见我,立即火冒三丈。
“夏侯英,你个臭小子,一天到晚不务正业,年后得到罗真人那里学点本领了,省得没事到处撞尸游魂!”爹从来不喊我乳名苟奴,他觉得我生来就是大男人,“我夏侯家世代英豪,为国为民,不惜捐躯,怎么到了我这一代,出了你这么个不上进的东西,给祖宗丢尽了脸!”
无故挨了一顿骂,我不敢跟父亲顶嘴,气鼓鼓地回到房间,恨恨地坐下,又站起来。生而为夏侯家族的人,就该文死谏武死战,这话,爹从小给我重复了无数遍,我听得耳朵都长茧了。可惜我自小学文文不成,练武武不就,除了天生一项特异本领,我别无所长。
我生来一双阴阳眼,一个单眼皮一个双眼皮,每逢夜间便能看见各式各样的鬼,那些鬼其实跟人没什么两样,左不过生离死别爱恨情仇,他们只是不再像人那样故意掩饰罢了。可是,爹偏又费劲巴力弄来那劳什子障魔纱,蒙上我的眼睛,我可就啥本领也没了。
我不想听爹聒噪,趁爹娘不注意,偷偷溜出上房,穿过数重游廊和四层月亮门,来到三叔院里,我想找三婶说话,听她讲三叔夏侯恺的事。三叔跟我最亲,他自幼习武,善骑射,年少便官拜右骠骑将军,领兵在陇西,跟匈奴人作战,至今未归。他是我们夏侯家族的骄傲,当年在家时他教过我一两招武艺,可惜我没学会。
(二)
“万仁,你若是死了,我也决不独活!”
我刚步入三叔院内,便见正房雕花窗格闪过烛光点点,只听得三婶慕秋容在里面低声哭泣。她出自京城缨鼎世家,知书达理,举止有度,在我们夏侯家深受敬重,我从未见她如此失态。
万仁是三叔夏侯恺的字,莫非,三叔出事了?
我敲门,丫鬟小翠开门迎我进去,小翠早就和我混熟了,她见我眼睛上蒙着青色罗纱,便没好气地说:“英少爷,你到别处转转去吧,我今儿没心思陪你玩捉迷藏。”
“我不是来找你玩捉迷藏的,”我回了小翠一句,目光落在三婶和她手中的书信上,“三婶,三叔他到底怎样了?”
“他……一个月前的书信,今日才到!”三婶拭掉眼角的泪,“信中说,他和五千兵马驻扎在无定河边,只等河面冰冻足够行军的时候,再过河一举攻陷匈奴大军。他说他虽然身染重病,但会强撑病体,支持到发起攻击之时!”
“可是,这都一个月过去了,也没听到皇上宣旨提到陇西那边的战事,只说兵士们一直在奋勇抗战,还给带兵的将军们挨家赏赐了过年礼品。”小翠插了一嘴,手指着房内一堆红红绿绿的御赐礼品。
我向来对皇上赏赐的礼品不感兴趣,我只关心三叔的去向。
此时,院外传来嘚嘚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我冲到窗前,看到一匹青骢马奋蹄闯入了院内。
“是三叔的青骢马!”我大喊一声跑出去,看到青骢马前蹄跃起,嘶叫了两声又落下,身上的汗湿了皮毛,冒着热气。
“怎么只有马,没有人?”三婶和小翠紧随我身后,她们如我一样惊讶。
青骢马在院子里小跑着打起了转转,就像马上有人在骑一样。
我猛地扯下了遮在眼睛上的青色罗纱,分明看到三叔夏侯恺一身铠甲,威风凛凛地骑在马背上。
“三叔,你回来了!”我话音刚落,只听小翠尖叫一声“夫人”,我回头一看,发现三婶晕倒在地上。“小翠,快扶三婶进屋!”
“英少爷,你不要吓我们!”小翠面色苍白,嗔怪道。
我顾不上应答,和她一起,手忙脚乱地把三婶扶到内室躺下,小翠端来一碗姜汤给三婶灌下,她咳嗽了几声,苏醒过来。
“三婶你先躺着别动,我去去就来!”我转身回到院子里,身后传来三婶压抑不住的哭声。
我看到三叔早已下马,他将马拴进马厩,回身向我走来,我感觉周身冰冷刺骨。
“三叔,你先不要进去!三婶刚刚苏醒,她看不见你,也受不了刺激。”我站在房门前,张开双臂挡住了他的去路。
“苟奴,你又长高了!”三叔像以前那样跟我说笑着,我却知道,他再也不是从前的三叔了。可是,素日见惯了鬼,我一点也不害怕。
“不进去也好,你先让小翠给我沏一壶上好的铁观音茶,端到西壁侧房,我要好好喝上几杯,渴死我也!”
我高声喊小翠,依他说的办。
小翠哆嗦着,把沏好的一壶茶和一个茶杯塞到我手里,借口要照顾三婶,慌里慌张回房去了。
(三)
西壁侧房内,我坐在床榻上,面前的案几上摆着那壶刚刚沏好的铁观音,壶口有热气袅袅散入空中。我看着三叔摘下头盔,卸下铠甲,头上系好平上帻巾,身上换好以前在家常穿的罩衫单衣,慢吞吞坐到我的对面,自己斟了一杯茶,瞪视杯壶良久,杯中壶中热气顿息。我又感寒意袭来。
“三叔,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开口问他。
“苟奴,三叔死得冤啊!”三叔端起冷茶一饮而尽,放下杯子,又斟一杯。“可是,我那帮兄弟,五千人马啊,众多好儿郎,死得更冤!”言毕,他啪地一拍桌子,杯中茶水泼溅出来,四散横流。
三叔的眼睛凌凌有威,盯得我头皮发麻,一股不可抵挡的力量正在将我的魂魄拽入他深不可测的眼神中,这时我才感到什么是真正的害怕。
“三叔,不要……”
我感到眼前一阵恍惚,身体如飞鸟一般轻盈,飞翔在无尽的黑暗中。那股力量像一只魔掌,推着我不得停息,我身不由己,继续向前滑行。蓦然间,黑暗的尽头豁然开朗,强烈的白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我身下传来马嘶声、喊杀声、惨叫声,声声入耳,我睁眼一看,眼前是茫茫雪原,一条冰冻的长河横亘在其中,几乎与雪原融成一色。冰河北岸,军营里燃起了大火,浓烟滚滚,直冲云霄;冰河南岸,兵士们骑着马,源源不断冲向冰面,他们的铠甲头盔在火光映照下闪闪发亮,他们的黑披风和军旗一起在风中猎猎作响,伴随着马踏冰面的嘚嘚声,大队人马蜂拥而来,黑压压铺满了冰面……
“这是什么地方?”我惊疑不已,“难道是……”
我发现我落在冰河北岸一座土台上,土台上摆着一个祭坛,坛内烈火熊熊燃烧,一个黄发碧眼的道人正在盘腿打坐,闭目念念有词。蓦地,一条火龙从坛内飞起,如焰火一样,划过夜空,落入冰河。
“不好!”我暗叫一声,身随心动,来到冰河岸边。但见冰面上裂出了无数条缝,无声无息蔓延开来,缝隙开处,有黑气自水中冉冉冒出。冰面上奔走的骑兵猝不及防,马蹄如同踩着水中漂浮的树叶,纷纷落入水中,一时间惊呼声震天动地。我眼见兵士们和马匹在冰水中挣扎,想上前搭救,却伸手触摸不得。
我想起了北岸土台上的道人,待我返回土台,却见那道人手持宝剑,对着祭坛大喝一声:“封河!”
祭坛中的烈火突地熄灭,我回首再望,冰河恢复了原来的模样:适才在水中挣扎的兵士和马匹全部封在了冰面以下!
“冲过无定河,直捣敌营!”土台下有人一声令下,我看到成千上万的匈奴兵骑着马,高呼着,朝着刚刚封上的冰河蜂拥而去。
无定河?我终于知道自己身在何方,陇西,三叔的战场!可是,他在哪?
三叔出现在我面前,他身披铠甲,手拖长剑,从军帐中跌跌撞撞走出,摔倒在雪地上。他爬不起来,干脆就势往前爬行。黑色头盔下,他脸色苍白,冷汗涔涔而出。
“大将军,你不听我劝,贸然出击,凶多吉少!可是,你既已出征,我本当随行,不应托病!我夏侯恺就是死,也要战死于沙场,而不是病死于军帐!”
“三叔!”我用力呼喊,他却听不见,就像我根本不存在一样。
我见他像狗一样匍匐前行,他的嘴唇干裂了,他抓起一把雪塞入口中。他从军帐外爬到马厩边,他的青骢马在长嘶,他拽着缰绳猛力站起,青骢马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卧倒在地,让他骑上,然后一跃而起,向无定河边飞奔而去。
“三叔,不要去!”我狂呼着,我明知他这一去就是送死,可我阻拦不住他。
我眼睁睁看着他纵马飞奔,与迎面而来的匈奴大军相遇,他与敌军交手不过数招,便摔落马下,千军万马践踏着他的身躯,如疾风而过……
“三叔!”我惊呼着,痛彻肺腑,眼前忽又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我在黑暗中茫然穿行,直到黑暗的尽头,突然又现光亮。
我睁开眼睛,泪流满面,看到三叔坐在我面前的案几旁,从壶中倒出了最后一杯茶,正在慢慢啜饮。
(四)
“苟奴,我要走了!”
三叔喝完最后一杯茶,重新披挂好铠甲头盔,走出西壁侧房。
我追到庭院里,依依不舍。“三叔,你要去哪里?”
“你刚才也看到了,陇西战场上发生的一切。我要回到无定河边,陪我的兄弟们。”三叔走向马厩,“他们还在无定河冰下,匈奴巫师封住了他们的魂魄,无法像我一样自由返回故乡,见到家人。大将军急功近利,赔上了自己和众兄弟的性命,换来的却是朝廷割地赔款议和。而皇上为了朝廷尊严,大年节下封锁消息,不让子民获知无定河兵败之事。五千兄弟的父母妻小,都以为他们还活着,盼望着与他们团圆呢,可惜啊可惜!”
“三叔,告诉我,如何才能解救他们的魂魄?”
“苟奴,你要听从你父亲的话,年后去终南山找罗真人学艺,首先向他学习破咒仙术,等到春暖冰化之时,你快马加鞭到陇西无定河边,我在那里等着帮你。无定河底有蛊毒,每年冰化之时,蛊毒会出来作乱,阻碍众兄弟的魂魄返回故乡。”
正房的门响了,三婶满面泪痕,扶着小翠走了出来。“苟奴,你是在跟你三叔说话吗?他在哪里?他为什么不见我?”
我向三叔使了个眼色,让他先不要着急离开。我走到三婶身边,抓住了她的胳膊。我知道,有我们这项特异本领的人,只要抓住一个人的胳膊,那人就能瞬间看到所有的鬼,也能听到他们的声音。
“万仁,你不要走!”三婶果然看到三叔了,她喊了一声,身子软软地又要倒下,我和小翠一人一边架住了她,小翠的脸吓得惨白,也像个鬼。
三叔站在庭院里,怔怔地望着三婶,半晌未动。突然,他整顿了一下头盔和铠甲,郑重地跪拜在三婶面前。
“夏侯恺已经战死沙场,不能与夫人白头偕老了,请夫人恕罪!”
三婶泪如雨下,说不出话,只听三叔继续道别。
“夏侯恺在此别过,请夫人不要以我为念,另择良人!”
三叔说罢,翻身上马。青骢马长啸一声,冲出了院门。我追到门外,只见那青骢马转瞬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此时,天上砰啪一声,绽开了一朵绚丽的焰火,照亮了夜空。
素材来源:
苟奴见鬼
夏侯恺字万仁,因病死。宗人儿苟奴,素见鬼。见恺数归,欲取马,并病其妻。着平上帻,单衣,入坐生时西壁大床,就人觅茶饮。
——《搜神记》卷十六(三八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