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堂之上,狼群衔来的血缘谱牒如一块巨石投入深潭,激起的波澜尚未平息。
真相虽已大白于众人眼前,但那层笼罩了二十年的“神异”迷雾,却并未完全散去。
我深知,若不将那装神弄鬼的把戏彻底拆穿,今日之案,他日或许又会成为另一个“雹神传说”的注脚,愚昧之下,难保不会再生出新的唐济武来。
我上前一步,对惊魂未定、却又被新证据震撼的县太爷拱手道:“大人,唐济武之罪,罄竹难书。然其能蛊惑人心,横行多年,所倚仗者,无非是那套假借雹神之名的邪术。若不将此术公之于众,恐难以真正安靖民心,以正视听。”
县太爷此刻对我已是信服有加,忙道:“守诚道长所言极是!只是这邪术……”
“贫道愿当众演示其一。”
我朗声道,声音清晰地传遍公堂内外,“便是那制造‘神谕’,令人狂言乱语、状若鬼附的伎俩!”
此言一出,堂下又是一阵骚动。
关圣祠前商贩癫狂的景象,许多人仍记忆犹新。
我请衙役找来一名自愿的壮班衙役,又取来清水,令其漱口。
我取出一个小心收藏的油纸包,里面是些许靛蓝色的细粉,正是从那雹神祠池中赤鲤身上刮取的鳞粉。
“此乃祠中赤鲤鳞片研磨之粉,本身无毒。”
我先示于众人,然后请那衙役微微仰头,我用竹签挑取少许鳞粉,轻轻吹入其鼻腔。
接着,我又取出一片薄如蝉翼、打磨光滑的小磁石片——与丛薪额前取下、关圣祠暗格中发现的一般无二。
“此物乃磁石,亦非毒药。”
我让其张开嘴,将磁石片置于其舌根之下。
此时,天色因连日阴雨,依旧晦暗不明,云层低垂。
我立于那衙役面前,凝视其双眼,用一种缓慢而极具暗示性的语调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尔乃何方人士?可知李左车将军法旨?”
那衙役起初眼神还有些迷茫,但随着时间推移,在磁石与鳞粉的共同作用下,加之环境压抑、心理暗示,他的眼神开始涣散,呼吸变得急促。
我继续引导:“……唐氏罪孽,上天可否知晓?明日……明日该当如何?”
那衙役身体开始微微颤抖,喉中发出“咯咯”的异响,忽然,他猛地瞪大眼睛,手臂僵硬地抬起,指向虚空,嗓音变得尖利怪异,仿佛另一个人在他体内嘶吼:“……伪善……伪善必遭天谴!冰雹……拳头大的冰雹……洗刷罪孽……就在……就在……”
他话语混乱,却精准地复现了当日关圣祠前“神谕”的腔调与部分内容!
“够了!”我一声断喝,同时示意旁边的差役上前,掐住其人中,将其舌下磁石片取出。
那衙役猛地一个激灵,眼神恢复清明,剧烈咳嗽起来,一脸茫然与后怕地看着四周:“我……我刚才怎么了?头好痛……”
堂上堂下,一片死寂。所有人都亲眼目睹了一个正常人如何在“法术”下变得言行诡异。恐惧依旧存在,但已从对虚无缥缈的神怪的恐惧,转向了对人心之诡谲、邪术之阴毒的恐惧。
“诸位都看见了?”我环视众人,声音沉凝,“所谓神谕鬼附,不过是以磁石扰神,鳞粉惑心,再辅以言语引导的障眼法尔!丛薪亦是被此术操控,沦为帮凶,最终惨死!”
解释清了“神谕”,接下来便是那最为骇人、也是唐济武用以树立“神威”的“精准冰雹”。
我拿起从那磁石鲤鱼中取出的《浑天经》残卷,指向其中一段关于天象、地磁的艰涩论述。
“唐济武必是深研此道,结合此经邪法,能推算出雷雹云起的大致路径与时机。他再利用特殊磁石,预先在特定地点布设下引雷导雹的装置。雷电受强磁吸引,自然易于劈落,进而扰动云气,引发局地冰雹。此术并非无中生有,而是借势引导,故能显得‘精准’。”
理论终究是理论。
人群中仍有窃窃私语,显是仍有疑虑——即便能引导,又怎能如此巧合?莫非真有天意?
我深知,唯有让事实说话。
我根据残卷上的模糊指引,结合对当地气候和唐济武可能手法的推测,选择了一处远离民居的荒坡。
“贫道虽不才,愿尝试依其法,引导一次小范围雹云,请诸位一观。此举只为破妄显真,雹落之处,我已选定无人荒坡,绝不会伤及人畜。”
县太爷踌躇片刻,最终点头应允。
我带着几名差役,携带着临时找来的几块强磁石,快步前往那处荒坡。
许多胆大的百姓也远远跟着围观。
我依据地势和云层流向,将磁石安置在几个关键点。完成后,我们退回安全距离。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仰望着愈发阴沉的天穹。
乌云缓缓汇聚、盘旋,低垂得仿佛要压到头顶。
雷声在云层深处闷响,电光隐约闪烁。
那云涡的中心,果然隐隐有被地下磁石吸引的趋势,缓缓移向荒坡上空。
人群中发出压抑的惊呼。
接下来的情形,却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也包括我。
那乌云在荒坡上空剧烈翻滚,冰雹似乎下一刻就要倾泻而下。
但就在此时,一阵突兀的、不知从何而起的旋风刮过,竟将那浓密的云团稍稍推离了磁石影响最强的核心区域!
紧接着,噼里啪啦的声响落下——但并非预想中密集的冰雹,只有一阵稀疏的、指甲盖大小的小冰粒,砸在荒坡的乱石和枯草上,聊胜于无。
而更多的雹云,竟就此缓缓散去,或是将些许雨雪,抛洒在了更远处无人居住的山谷林地。
那预期的、唐济武曾制造的“拳头大的冰雹”、“精准打击”的骇人景象,并未出现。
现场一片诡异的安静。
我望着那零落的冰粒,先是愕然,随即,一种了悟缓缓浮上心头。
我转身,面向愕然的众人,朗声道:“诸位都看见了!邪术或可借势,或可引导,或许真能引来些微冰雹,但绝非无所不能!唐济武所能,不过如此!而今日这云散雹微,岂非正是天理昭昭?它不伤无辜,不助邪佞!天地自有其正法,非区区磁石邪术所能篡改逆悖!”
人群沉默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是恐惧,而是一种深深的震撼与反思。
是啊,法术或许是假的,但这冥冥中的“巧合”,这邪术最终显现出的无力与天象的自循其道,是否正是另一种更宏大、更真实的“天理”在衡量一切?
就在这时,一名衙役气喘吁吁地奔来,惊呼道:“道长!县尊大人!快……快看雹神祠那边!”
我们循声望去,只见远处半毁的雹神祠方向,池中竟有青光冲起!
赶回祠前,只见池中水波汹涌,那条遍体鳞伤的斜尾赤鲤,此刻周身竟散发出莹莹青光,它在池中疯狂游动翻腾,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又像是在进行某种蜕变。
最终,它发出一声无声的嘶鸣,猛地跃出水面,身躯在空中奇异地舒展——它张口,精准无比地将那枚我从唐济武手中得来的、内藏邪经的磁石鲤鱼吞入腹中!
吞下那邪物的一刹那,它周身的青光暴涨到极致,旋即整个身体仿佛化作了纯粹的青光,砰然消散,化作一缕青烟,袅袅升空,彻底消失不见。
而那青烟在空中竟不立刻散去,隐隐约约的,勾勒出一行古拙沧桑、正气凛然的字迹虚影:
“存理制气,仁者为锋。”
那是张载的箴言,是真正的大道。
青光散尽,字迹消逝。池水恢复平静,只是那条守祠二十年的赤鲤,已无踪无影。
神灵收走了那害人的邪术根源,留下了这八个字,刻在了每个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