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垂暮之时

  2019年的夏天,知了的叫声嘈杂而叨扰,似织不尽的布匹粗麻,随着上上下下摇动的梭子,一声声直把人的耳膜震裂。日光穿过一树树密不透风深浅不一的绿里,投射下细碎的玻璃似的璀璨淋漓的光影。

  空气中是青春期的热烈与躁动及说不清的落寞与哀伤,交织混融在那个骄阳似火的夏季,那个所谓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纪里。

  七月份,高考已然结束,填报好志愿后。我参加了兴趣班,选择了民谣吉他。

  吉他班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自由艺舍,正如谷老板一贯的作风,来去无痕,过往无踪。一楼是用来上课的地方,二楼用作钢琴教学与练琴房,房内没有空调,只有一架摇摇晃晃的电扇呼啦呼啦地转着,不自量力地试图驱散一大片从窗外涌入的炙热光景。我常常早一步到达琴房,卸下双肩的吉他,琴虽重,却也习惯背着进进出出,像是尽力想把它融入生命里,承载日子里的悲切与欢喜。单单是触摸着弦上的斑驳锈迹,也徒增时间流逝的情思。不经意间手指拨弄到几根琴弦,几声跳跃的音律,在我的视野里有了模样,是缱绻的初醒少女,是春日原野中小姑娘拾进篮内的矢车菊,是仲夏夜里一串串如珍珠一般上下浮动晶亮亮的白浪。

    往返学琴的日子里,我认识了温婉羞涩的阿珂、大大咧咧没头没脑的芊芊,我们通常会打开节拍器一遍一遍加快指腹按动的频率,一次一次指正对方的手型,空闲下来的时候相互吐槽着七月天里恼人的蝉鸣和胖胖的助教一如既往的坏脾气。时而借口买水溜出琴房揣回两只冰激凌,时而被留下记着刚学的吉他谱,即使已过饭点,肚子饿得咕咕叫,在完成任务被一同“释放”的一刻也是肩搭着肩趾高气昂地踏出大门,摆摆手,洒脱而自在地对视:Who cares? 注意到端坐在角落里的男生常常沉默着弹上超过六个小时的吉他,注意到他修长的指尖,架在鼻梁的黑框眼镜上落满了纷飞的细尘,徒增了一丝末日的荒凉;少儿班里天赋异禀却充满稚气的孩童满怀希望地外出参赛却戏剧性地由于赛前忘记调琴而掉出夺冠的行列;满嘴青色胡茬的谷老师常常挺着大大的肚皮深情并茂地讲述着他的皇家音乐会游记,有时也会谈谈他曾经的失意与未曾把握的机遇。米黄色的柔光拨开白色纱帘的罅隙,俏皮地捕捉着每个红扑扑的面庞上那份从容的镇定与寂静的安然,追逐这灵动飘渺的音符与“哒—哒哒—哒哒哒—哒”的节拍与律动,民谣吉他粗犷到极致的悲怆及细腻的共情能力给我的生活带来片刻的喘息,哪怕很多时候都练到双手麻木,手指磨皮起泡(后来证实是手法出了问题)心中也被柔软的日光,木制吉他的清香填充得满满当当。

  琴房里的每个人,都活得平凡且可爱,平凡在于生命的可复制性,可爱则在于气馁过后仍愿整点行装重新投入热爱生活的事业之中。

  在一个看似平凡的夏日午后,谷老板松松散散地跨坐在木制藤椅上,手肘下压着几张乐谱,拧开手中的碳酸汽水,瓶中的气泡载着不可一世的冲劲,一骨碌从窄窄的瓶口溢出,他低眸,潇洒而随性地弹奏着那段《彩虹》:

“爱了就别伪装 迷失了也别彷徨

不管未来怎样 你都要保持坚强

如果明天你的心 依然还在流浪

我愿意承受这份爱 陪着你打造一片天地

我的世界从此以后多了一个你 每天都是一出戏

无论情节浪漫或多离奇 主角是你”

  那段日子里承载了一种不易明说的抽象的恐惧,又囊括了窸窸窣窣的交头接耳,吵吵嚷嚷的并肩而行。于我而言,他们的名字像四月的蔷薇,芬芳浪漫,每当想起,耳畔就萦绕着sunflower轻快的田园曲调,弥漫着血红夕阳的余烬和松脂的清香,几个影子被不断拉长,是梵高画里飞舞的橘棕烈焰——张扬而生的向日葵,是几张青春的脸上承载着一碗暖乎乎的红豆年糕一般绵长的笑意,声势浩大地恢宏了一瞬,又心满意足地隐匿在晚高峰的车水马龙里。

  课结的匆匆忙忙,那个少年班儿童即将启程去远地参赛,谷老板也郑重地在琴房转悠,为他挑选一把合适的吉他。大家都劝道:“可别再忘了调音啊。”小家伙神气地叉腰,转动着圆圆的小脑瓜,以独属于童稚的幼嫩嗓音说道:"大不了再来一次嘛。"满堂大笑。那样的笑意之际 ,我蓦地不合时宜地想起余先生的诗句“到秋季,你的手便分外的白,如最后一朵莲,纵有千指,再也握不住上一个夏天。”心中顿生一丝无法言说的落寞,为离别,为十字路口的晚风拂柳,为山外山的夕阳,为苦练而尚需努力的F和弦,为还没背完的吉他谱,为没有方向的黎明再生之时。

    但转念又释怀,这短暂的一程我并未孑然孤寂,任由落魄的愁绪像虱子一般掠夺性地爬满心房,我努力像这该死的生活提出了抗议,与烦闷的世俗达成了和解,以指尖倾泻的旋律,以心与心之间的交流与碰撞。何其有幸,我遇见了与自己气息相近的生命,不远不近,仅仅是默然对望,心中也漫着寂静的欢喜。

  “喂,”那天下午,夕阳似火,气势汹汹地燃烧了整个天际。我们相约在十字路口分了手,她站在对面的红绿灯旁,笑得灿烂,模糊氤氲的暮色中,街灯亮起,行人匆匆,片刻蝉鸣。在这样的对望中,我深深地感受到自己正独一无二的存在着,感受到时间的流动里充盈着芳香和深远的情意。她俏皮地将手卷成喇叭状,喊道:“我们下一个夏天再见啊!”

  转身,带着不曾说完的夏天的话,携着不曾唱完的黄昏的歌,握着未完待续的我们的故事,卷着夜色中悄然升起的路边烧烤的俗世烟火气。毅然而然地继续着属于我们的路,这一次,前进的力量与对未知的恐惧的抗衡中,力量占据了上峰。

  在那一刻,我想,我们都一样,都是一群渴望光的孩童,炙热且锃亮着。日后我们各自会怎样呢?是否到达了心有所属的远地,是否遇见了惺惺相惜的soulmate?谁又知道呢?大可潇洒如那些盛满蝉鸣与悠扬的午后,高声自在地喊出那声“Who cares?”我有音乐坚贞不弃的相伴,也有你们默默与共的同行,即使天高海阔只我一人,我也不觉孤单。

  时光荏苒,匆匆数月,又是一年盛夏之时。

  此时的床头灯下,我拧开笔盖,誊抄着偶然发现的德里特.沃尔科特的夏日颂歌:

“夏天属于散文和柠檬,属于裸露和慵懒,

属于回归的想象的永恒闲置

属于稀见的长笛和赤裸的双足”

如果可以,我想擅自加上一句,为逝去的盛夏,蠢蠢欲动的希冀和暗暗滋长的恐惧,对过去,对未来——“2019年的夏天,属于我和你,属于我们不顾一切的洒脱与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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