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兴致不错,在手里掂了掂那颗滑润的黑玉棋子,晃了晃颔下的白胡子,然后将棋子落在石质的棋盘上,一边问着:“仙人,老头子我曾听闻,千百年前,有位剑仙游荡世间,专杀有罪之人,能一眼望断江河水,又扫荡妖魔,将乱世局面压了十数年。又闻,有酒仙一夜喝遍一城酒,醉则成乘风而起,有天仙美貌无双,倾倒世间人……不知是否确有其事?”
对面的白面仙人端坐着,腰脊挺直。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一枚白玉棋子,而后中指向前,食指向后,用中指和食指夹住棋子,落在黑子旁侧。
“是否有其人其事,我不知,但他们绝不是仙人。”仙人轻叹一口气,手心向上,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继续说:“世上仙人只有一种,那边是山中仙,我是其一。”
老人听了直咂嘴,有点不太满意,左手抚了抚前襟,随后眼睛一亮,匆匆落下一颗黑玉棋子,笑道:“这盘棋老头子我赢面不小啊!仙人请!”
“仙人寿有千万载,没听过些奇闻怪事吗?我着实好奇的很呐。”
“不。仙人寿命没有千万载,只有千载。世人皆认为仙人不死不灭,只不过人寿太短,无人知道仙人也有寿终之时,也无人知,仙人最终会与山化为一体。”
老人皱眉,右手捏着下巴,继续说:“这世间,都说是仙字难求,只道是人在山中则为仙,当然也传了不少酒仙剑仙。却不曾想到,仙人也有寿终之时。”双手落在膝上,面容一肃,问:“敢问仙人,这一颗不染凡尘的仙心,有几分变成了山?”
“我成仙,已九百九十二载,自然大半颗心已成山。无人间离愁别绪之苦,难有喜怒哀乐,我也未必活得过你。”
“罢了罢了,不提了,下棋!”老人摆了摆手,又变回闲散的模样,只是有些闷闷不乐,但一想到这盘棋赢面,心情又大好起来,催促着:“仙人到你了,快落子!”
“就快了。”仙人提起一枚白玉棋子,落在棋盘上,而后两人又快落十数子,直到老人再行想落子时,发现已成终局。将棋子向棋罐里一丢,满面红光地清完棋盘上的死棋,清算棋盘上棋子的数目。但片刻后,老人长叹一声,手一撑,在身下那块平石上躺了下来。
“差了四子,就差一点儿,就差一点儿就能下赢仙人了啊……”
“下赢我有何高兴。我常年不执子,你我只不过是会些皮毛,无名小卒之局罢了。”
“嘿,说得轻巧。皮毛也有好坏之分,我是狗皮,你那是貂皮,十一盘一盘都没有赢……乏了乏了,容老头子我睡一觉。”话毕,屈臂为枕,身子一侧,不久便入睡了。
春风荡漾,山中天清气爽,又十分静谧。午后睡上一春觉,自是悠闲惬意得很。仙人微微低头闭目静坐,好似一块山石美玉,山中一只黑首黑翅黄身的黄鹂鸟扑棱着翅膀落在仙人的右肩上,东西看了看,抬抬爪子,又展翅飞去。
山中一派生气。
这一睡便是大半个时辰,身心舒爽,老人起身后又和仙人闲谈了几盏茶的功夫,便辞去准备下山了。
“仙人呐,下次上山,还能见着你不?”
“你已问了十数次了。”
“那边好,走也!”老人欢喜离去,一路下山。
光阴很快,春季短暂,尤其是对仙人来说,只不过是下几盘棋,便已由春转入夏日。而老人仍然是笑嘻嘻地来了,正是正午过后的一段时间,提早在家中了结了午饭,来山上摆一盘棋,人仙对弈。
仙人盯着棋盘上的黑白二色棋子,无心问着:“何谓黑白?”
“黑白嘛,这世上多的去了。”老人手中不断揉捏着一颗黑玉棋子,继续说:“便如……眼前的这盘棋。还有嘛,就是黑芝麻,白烈酒。或是文房四宝中的松烟墨,入药的药墨,春夏秋冬的四季露。嘿,说到四季露,已经是很久之前才尝到的了。”
“已入夏了,便饮鲜竹沥吧。”仙人手一抬一揽,山中某处一片竹林中,半颗竹子折断,翻滚着,在山间飞过,浮在仙人面前。
“两年生的淡竹,正合适。”说着手机一划,竹子便被分成多段。去掉过老过嫩的几段,剩下的竹子再被一划,分成竹片,指尖一点,一滴滴鲜竹沥便落入从袖中翻出的一只玉杯中,再加入些许山间泉水,将玉杯放在老人面前后,做了个请的手势。
“嗯——不错,清竹味,微甘,很久没有尝到了。”老人家一杯饮尽,又满上一杯,忍不住笑着:“来来来,此时状态不错,没准能下赢你。”
“黑白吗?小人是黑,圣人是白,我朝三百条铁律是黑脸白心,世间毒药是白脸黑心,明刀暗箭也是,”老人落下一只,饶有兴致地摇头晃脑,“仙人怎么看?”
“山水,昼夜,世道,人心。”
老人两眼一闭,胡子直抖,仰天笑一声,扶着腰,饮了一口鲜竹沥,答道:“仙人所言却是精简,也对,也对,老头子我是不可能这么一本正经说这话啊。”
两盏茶后,棋局结束,老人算了算,伸出右手三根手指,对仙人晃了晃:“还差三子,不错不错,看来有生之年有可能能赢仙人一回,仙人可得等好了。”
山间一只白鹿从老人身后探出头来,垂下鹿首,嗅了嗅,在那玉杯中伸了下舌头,就再抬不起头了。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将杯中的鲜竹沥舐干净。
“嘿,这头鹿,也不怕人,每次有什么吃食马上就来了,鼻子比狗鼻子还灵,”老人呵呵笑着,看着白鹿饱满的身形笑的,“这一身鹿肉啊,看着就美!”
正在仙人身侧东嗅嗅,西嗅嗅的白鹿听到这话忽然抬头,两耳朝两边摆了摆,一扭头,撒开蹄子就跑了。
“这鹿能听懂人话?”老人讶异。
“山中灵物,能辨识人言,自然不奇怪。”
“真是可惜了,这辈子还没尝过鹿肉……时间差不多了,睡一觉便准备下山了。”
夏日过去,已是秋日了。这一日阴雨密布,天光黯淡,虽是秋日,却难得下了场大雨。清冷的雨滴拉出一条条白线,交织成一张网,打在山石上,打在林叶上,山上地上水汽升腾,四下朦胧不可见,耳边尽是雨声。
仙人在雨中静坐,片刻后睁眼,那老人在这般天气里还是来了。雨幕中那一点灰影渐渐放大,顶着雨走着。
仙人手一张。山边溪泉中的枯荷尽皆飘起,穿过重重雨幕,浮在头上三尺处。层层排布,这一小片的雨被荷叶这么一隔,从荷叶上向两边流去,耳边的雨声顿时一消。当老人走近,挑了挑头上的斗笠,啧啧称奇:“仙人手段,佩服佩服!”
躲入枯荷下,将斗笠掀起,身上的蓑衣解开,扯下,放到一边,不顾沾水的石头,腰一弯坐了下来。
仙人疑惑,问:“身上穿的是什么?我成仙之前未曾见过。”
老人忍不住笑,眼中莫名自豪感溢出,很是热情地回答:“蓑衣啊!诶,仙人我和你说,别看这件蓑衣长得奇丑无比,没什么蓑衣的样子。但这是我从采棕毛,分棕毛,搓棕绳,一针一针缝的。二十斤棕毛,分完棕就剩六斤,这都是看一个蓑衣匠做的。每天抽一点时间,看了一个月也做了一个月,虽然功夫不到家,一件蓑衣要缝五千多针,我就缝了两千多针,丑是丑,但是能穿,我做第二件就成功了!”
“厉害。”仙人好似言不由衷地称赞一声,但老人还是很高兴,精神焕发。
“你之前是做什么的?”
“之前?之前年轻的时候,读过些书,做过一点小官,比芝麻大点儿,但不到两个芝麻大……反正就是一小官,志高志低,身前身后,是去是留都不重要。升官本就和我没什么关系,贬官也不怕,就丢粒芝麻嘛。后来不做官了,就回家种地了。”
“妻儿呢?”
“今天可是奇了,既然仙人都问俗事了,那我可要好好说道说道!要说娶妻,那是没有!本来就穷,也没有太好的姑娘,便作罢了。可是我收养了个好儿子啊……从小就用功,起早贪黑翻我以前读的书,读完了再买。后来可是出息了,科举还算顺,也当了官。但我儿子这官可比我大多了,”老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一曲,围成一个圈,身子往前倾了倾,“他起码是一颗枣啊!”
“他在外头娶了妻,开了枝,散了叶,每月寄点银子回来。我也清闲了,多做几年活,再攒点钱。现在只要省着点儿,这辈子就足够了,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不用一辈子忙于生计,能清享几年安定,就很满足了。对了,不知仙人,可有妻儿?”
仙人一顿,轻叹一口气。
“没有。我当年听闻有仙山的消息,便来争一个成仙的机会。同来争山者数百人,只有几个一心向道之人,剩下的都是贪生怕死之辈。说来也可笑,贪生怕死之辈,竟也敢豁出命去争一个还不确定的机会……我也在里面。最后,只剩五六十人。”
“山中无岁月,父母亲友自然已经不在了。我成了仙,但仙不能离开山,此处又偏僻,更不可能有妻儿了。”
一时间老人和仙人都有些飘零之感。雨还在下,但打不穿层层叠叠的枯荷,水汽很重,秋风微冷,意境很好,于是老人手一挥:“来来来,下棋!边下边说。”
又一盘棋局开始了,老人始终执黑棋,仙人始终执白棋,黑子先行。
耳边雨声消磨,老人想到些事,便说:“我说,仙人啊……老头子我这辈子除了清闲地活几年,还有两个愿望。一个是看看前线将军的刀,一个是享享帐下美人的腰,不过都没有实现,但也不遗憾,这不是碰上了仙人嘛!”
“难道,你就不想成仙?”
“嘿,成仙这种事,怎么可能轮到我啊……老头子我还是有分寸的。仙人怎么说,有什么心愿吗?”
仙人抬起的手停了一下,又收回,再一伸手,落下一颗白玉棋子,回答:“有也不能实现,别人给不了,仙人也出不了山。”
“那——便是有喽,不说来听听?!”
“……我想,再真正地活一回。山中岁月,虽有千年,但大半颗心已成山,实在是无趣。也没有口舌之意,也尝不出味道。”
“怪不得未见仙人吃过东西……仙人真的没有任何办法出山吗?”
“有……但要舍弃仙人之身。”
老人点头,略微思索,却是将这事记下了。
飞雪换秋叶,草木枯荣,冬去春来,转眼又是一年。这一日,老人照常上山,却带来一个消息,还未等他开口。了,仙人先发话了:“不过,是几盘棋的功夫,你的头发白了大半了。”
老人听罢苦笑一声:“这哪是几盘棋啊!?都快一百盘了。不过仙人风采,却是不减当年,一点儿没变。”
“仙人的容貌是不会变的。”
“罢了罢了,和你说个事。我买了条小蓬船,停在离此不太远的湖里,”老人手指向远处点了点,“仙人想再活一次,又恰巧仙寿将中,何不出山一回,在最后几年里和老头子我自在自在,也不枉此一生啊……”
仙人良久无言,而后抬头,说:“这回我执黑子,我先下。”
老人不明其意。
仙人执一黑子,落在棋盘正中。老人恍然大悟,拍腿笑曰:“仙人不按常理下棋,这么说,是决定啦?!呵呵,不过如此一来,我终于能赢先人一盘了!”
三年来,这一日,老人第一次下赢了仙人,临近傍晚,高高兴兴下了山。仙人抬头望着暗下去的天空,平静数百年的仙心,再一次起了波澜,忽而对天浅浅一笑,天地失色。
第二日清晨,天还蒙蒙亮,山中的云雾涌动,托着仙人来到山下,走到山界处,停下。仙人回首望了望这座山,嘴里轻轻念着:“本是贪生怕死之人,这一回,又不要命了……”
从人到仙,需要一座仙山,要伏尸数百人,从仙到山,又要千年之久。但,从仙到人,要多久?两步,只需两步,跨出山界的两步。
仙人抬脚,第一步。
浑身骨头铮铮作响,痛苦难当。一口殷红的鲜血喷吐出来。霎时间,长发开始干枯,皮肤开始粗糙皱缩,容颜开始衰老,双眼开始浑浊,五腑疼痛。
仙人擦去嘴角的血,视线有些模糊,但不觉轻笑一声。
但愿,可以活着,到湖边吧……
而后便抬起脚,迈出第二步。
山外湖中,一只小船在湖心漂漂荡荡。昨日高兴,钓了两尾鱼烤了,晚上又多喝了点酒,醉醺醺倒头便睡,再加上小船轻轻晃荡,这一觉便格外香甜。老人舒展了臂膀,打了个哈欠起身,向船外看去。天光明亮,远处似还有些升腾起来的雾气,略有些朦胧,隐隐约约看见,一个人影,从远处缓缓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