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阿姨最爱炖猪蹄，不只是因为富含胶原蛋白，还因为，人过四十，街坊们渐渐从淑慎、小朱改口称她朱阿姨以来，她的胸口就常隐隐作痛，似乎是有一阵风呼呼作响，此时一碗猪蹄汤下肚，胃里暖起来，胸口的风也会暂且止住，像藿香正气水治疗腹泻一样管用。

二十出头时，朱阿姨曾结过几年婚，但很快又离了，原因是朱阿姨忍受不了男人小便从来都记不住掀起马桶坐垫，每天早上让男人憋着尿，出门去上外面的公厕，几回下来男人不干了，争吵时朱阿姨说话刻薄，骂男人有人生没人教的野猪狗，男人动了手，朱阿姨就态度坚决地提了离婚。

离婚时，朱阿姨的女儿尚且不到三岁。她要来女儿的抚养权，后来一直没再婚，靠着为几家小企业做兼职会计，专心供女儿读书念大学。朱阿姨和女儿关系一直很亲密，后来女儿毕业谈恋爱，把男朋友带回家给朱阿姨看，朱阿姨嫌弃女儿找的男朋友油嘴滑舌的不老实，就和女儿闹翻了，女儿一气之下跟男友去了外地工作，好几年没再回来。

女儿走了以后，朱阿姨花了整整三天，把整个家打扫的一尘不染，买回几条鱼养起来，这事就算过去了。

大概是吃猪蹄吃出了效果，四十几岁的朱阿姨脸上皱纹尚浅，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了至少七八岁。朱阿姨年轻时相貌平平，站进人群里瞬间会被淹没，但朱阿姨读书多，依仗着心里那份孤傲，挺过了总被男人们忽略的青春期。不过历经了岁月的朱阿姨终于扳回一局，因显年轻，再加上身材保持得不错，又会打扮，从一众家庭主妇中脱颖而出，赢回了那些已经人到中年的男人们的关注。

当然，朱阿姨无意理会这群身材发福、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们，更不想招惹他们那些化着拙劣浓妆，内心严重缺乏安全感的女人们。但不可否认，男人们的讨论，在某种程度上还是给了朱阿姨某种鼓舞，所以，朱阿姨表面保持距离，冷若冰霜，私底下，却更加离不开炖猪蹄了。

有段时间，朱阿姨眼睛出了毛病，看东西模模糊糊，不清不楚。到医院挂眼科检查，诊断出是老花眼。年轻时的朱阿姨常在低瓦数的吊灯下加班做夜账，想必是眼睛提前进入了老化阶段。医生告诉朱阿姨，老花眼是小问题，配一幅眼镜戴上就好。但“老花”这两个字，深深刺痛了朱阿姨的心。朱阿姨虽然遵照医生，出门左转去眼镜店配了副老花镜，但一出店门，就将眼镜塞进了手包内层的口袋里。无论如何，朱阿姨也是不会叫街坊们看到她戴着一副老花镜出没的。

但是，得了老花眼，又不肯戴眼镜，这件事带给朱阿姨最大的影响，就是在早市上，她开始挑到猪毛没褪干净的猪蹄。

说起挑猪蹄，以前朱阿姨买猪蹄是不必挑的，她只要往赵师傅的猪肉铺前一站，脸上浮现礼貌性的微笑，赵师傅就会把新鲜的、处理的最干净的猪蹄递过来，这是朱阿姨赢回男人关注后，得到的众多好处之一。不过，赵师傅在被老婆当街叫骂过一回，弄得人尽皆知之后，就开始蔫巴了，主动在朱阿姨来逛早市的时段把铺子交给帮工，自己躲进里间里用手机斗地主。这之后，加上赵师傅老婆故意为之，挑猪蹄对朱阿姨来说，就得像做账一样认真对待。

买到猪蹄的朱阿姨回到家中，从柜子上取下老花镜戴上，坐进透过窗户进来的阳光里，手握一根镊子，捧着淖过水的猪蹄，一根根地拔掉猪毛，成了朱阿姨生活中的固定项目。

猪脚缝里的毛，总是很难清除干净。朱阿姨花在这件工作上的时间越来越多，其实经朱阿姨的手处理过的猪蹄已经格外干净，即便是有漏网之余，经过两小时炖煮，也早失去了在嘴里作祟，影响口感味觉的能耐。既然看不清、又吃不出来，猪毛拔得干不干净，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不过朱阿姨并不这么想，一想到有可能在毫无觉察的情况下吞食了猪毛，就叫朱阿姨难以忍受。

慢慢地，在这种感觉的折磨之下，朱阿姨就不怎么买猪蹄了。

朱阿姨为此付出的代价是，越来越少的出门。

某天，朱阿姨的女儿突然毫无预兆的回来了。走的时候两个人，回来时还是两个，只是其中的一个，换成了肚子里五个月大的孩子。朱阿姨看人的眼力终归是好，油嘴滑舌的男人一般也都花心。这个男人让女儿怀了孕，就抛下她，勾搭上了别的女人。

女儿回来后躲在屋里不出门。朱阿姨端饭给她，她也不说话，埋头就吃。女儿吃饭的时候，朱阿姨就呆站在女儿身边，举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女儿看穿了朱阿姨的心思，然而语气里没有丝毫退让：“孩子我是无论如何也要生下来的。”

女儿像自己，朱阿姨气到一半变成了显得的叹息：“你带着孩子很难嫁人的。而且，女人一生孩子，很快就老了…”

朱阿姨本来是说女儿，但听起来也像是说自己。说到一半，女儿看着朱阿姨的眼睛泛起了泪，一瞬间，朱阿姨的眼睛也湿了。

后来，两个人在屋里稀里哗啦哭了一场。第二天，朱阿姨一大早出门赶早市。老花镜破天荒戴在脸上。朱阿姨走到赵师傅的猪肉铺跟前，隔着眼镜片仔仔细细挑选猪蹄，回家一头扎进厨房，随后将炖好的猪蹄汤端给女儿。

后来，朱阿姨扶着女儿一起出门逛菜市场或散步，街坊们背后的讨论从风言风语的兴起，到索然无味的衰败，朱阿姨都没有过理会，她的老花镜再没摘下来过，猪蹄汤照常买。说来奇怪，朱阿姨不用再喝猪蹄汤，胸口的风终究还是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