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第一声蝉鸣,提醒着酷暑将至,趁着日头不太烈,妇人们赶紧收罗和清洗纳凉之物,于是,左邻右舍像开着展览会,东家去水塘里洗着凉席,西家去水塘里刷几把蒲扇,你家洗凉鞋,我家搬电扇,家家户户都准备着和伏天打场硬战。
怎么少得了竹床呢?还没等大人们冲洗完竹床上的陈灰旧迹,小孩子就迫不及待地跳上去,激动地占据着自己的一席之地。多孩家庭免不了一场争夺,等着父母帮忙主持公道,分划领土。待水迹稍干了些,整个人躺平下来,完全舒展开四肢,闭目憧憬,只等着夜幕到来。
落日褪去红光,家家户户开始了短暂的忙碌。有的抬着竹床去自家楼顶,有的将竹床置于家门口的大树下,还有的扛起竹床来到了水塘边……总之,哪里凉快,竹床就放在哪里。光一张竹床,解决不了一家人乘凉的需求,还得搬出几张椅子,直接坐也好,拼在一起睡也行。
三下五除二,桌椅板凳准备就绪,开阔的视野下,每家每户风景大致相同,毕竟气候对群居的人总是公平的。管它贫富,风之去处,每个人都觉凉爽。当我洗完澡,选择一端平躺下来,尽可能伸直每个关节,享受着这份惬意时,灶屋里传来声“吃饭”!
我紧闭双眼,佯装睡着,趁他们去灶屋里端菜时,比了比脚尖所至的那头,嘻嘻,还留了不少位置,够放菜碗了,幸亏我没长得那么长嘛。
爷爷从屋内出来,见我此状,一边将饭菜放在竹床的那端,一边用手扇我的脚,“你再伸长点,碗都要踢到地上了!”他慈祥的恐吓,让我暗自得意。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脚,紧憋着差点笑咧开的嘴。瞥见奶奶端着一盆刚沸腾过的锅巴粥过来,我惊坐而起,立即腾出地儿让她放下热粥。
前面是饭菜,后面是热粥,奶奶边吃边叮嘱我要小心,别烫着自己,也别弄翻了食物。其实,坐在食物之间进食的感觉一点都不好,盘腿而坐,夹菜时得一直哈着腰,没一会儿就全身酸软。再者,和食物“平齐平坐”,实在是不雅观。
说来也怪,奶奶一直都是讲究的人,灶台用品、春台摆设,容不下任何欠洁净的东西;嘴上吃的、身上用的,务必要隔离开来的。但她竟由着我坐在竹床上吃饭,此刻的竹床并不是床啊,而是饭桌呢。现在想来,在物质匮乏的当时,很多讲究只是讲究,一物多用不过是生存之道罢了。比如,老街的早餐店生意太好时,就把板凳当成小桌子,给没有位置的人安排一个角落,好让他们有地方填饱肚子。坐着也很满足,只要是在竹床上,丝毫没有减少这特殊季节恩赐而来的放肆。
晚饭过后,我帮着奶奶收拾完碗筷,再次将竹床清洗几遍,好真正地睡下乘凉。奶奶忙完厨房的事情,就会送来一盘点燃的蚊香,放在竹床底下,然后搬把椅子,挨着竹床坐着,聊着天,摇着蒲扇。
明亮的星空变幻莫测,总是给予孩子无尽的乐趣:星星有几颗,越数却越多;比划着北斗七星的样子,寻着方向,认到了最亮的北极星;极少的时候,流星蓦地出现,稍纵即逝;不少时候,区分不了最远处边闪边动的,到底是飞机,还是歌曲中唱到的“拖着长长尾巴的彗星”……
闭目养神时,耳之所及,画面依然生动:青蛙不绝地歌唱;老俩口或忆往昔,受过哪些苦,或谈农忙,近几天的农事计划,或望未来,有朝一日如何整修房屋;邻里间扯着嗓子问候与打趣;时不时还有个把熟人登门,喝茶取经……
没有目的的听听看看,不一会儿就目困耳乏,随后就进入了梦乡。也不知过了多久,感觉身体有点侧滑,迷迷糊糊中听到“小心门槛”的提醒,困得实在睁不开眼睛。又好像做了个梦,昏黄的路灯下,两个老人踉踉跄跄地抬着个竹床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跨过高高的门槛,进屋。
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睡在熟悉的蚊帐里,还淘气地问:“谁把我放床上的,我明明想在外面睡到天亮的。”奶奶不想解释,却还是透露:“该把你留在外头的,让你淋雨。”
爷爷奶奶经常笑我瞌睡大,睡得死,蚊子把我抬走了都不知道。可是从最后一次睡竹床后,再也没睡过那么安稳了。
那不是特殊的夏季,而是乍暖还寒的初春时节。
从医院接回弥留之际的奶奶,姑妈要留着奶奶房间看护,便一旁摆上了竹床。而我,23岁的成人,不敢独自回自己的房间睡觉。他们笑我,问我怕什么。亲人面前,我袒露心扉,听说人死前,灵魂都会与生平最爱的人诀别,直到黑白双煞用铁链将她拽走,而最爱的人能听得见拉链条的声音。
不管我是受神话电视剧的影响,还是道听途说而来的迷信,爷爷看穿了我心底里的恐惧,安排我跟姑妈挤在一张竹床上,姑妈胆子大,可以给我壮胆。说着,便在一人宽的竹床旁边添加了几条板凳和几张椅子,我们姑侄二人安稳地睡了一觉。
奶奶是在我返校续假的深夜去世的,听姑妈说她在人间最后的挣扎确实很痛苦,幸亏我不在场。奶奶养了我一场,爱了我一场,终究,她也懂我怕什么,连去世都安排在我唯一不在的那天。
此后,再也没睡过竹床,再也没睡过踏实觉。思念的洪水会在深夜翻江倒海,牵挂的人儿会在梦里来来回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