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热气蒸腾,尖叫的柏油马路,飞驰而过的车轮。不见于经传的旅人。日光大亮,黄色的汽车开得飞快,沿街的店家都紧闭着门,时候还早。如蛛网般的道路蔓延到偏远地方显得十分开阔,城市吐出象牙与尖塔,掉落在大地微微的晃动中,长出千百条阒无人际的通途。鸵鸟的头还埋在将化尽的雪里、在湿气中涨的通红。这一辆送行的车子孤孤单单,在四月密集的脚印里川行。在不打一声招呼就突然而至的炎热中,眼前的朦胧真实被连根拔起,沉降的化石露出地表,黄金世界里万物上升又下降,搭建起来的印象推倒又重来,如是这般,三番五次,人们逐渐双脚离地。
路边的房子越来越少、行道树渐渐稀疏、行人无从寻觅,我短暂地和一切失去音讯。三车道上的四月摇摇晃晃。车子拐过一个弯,开始向上爬行。山行这般久,车子在崎岖的路上颠簸不定。黄色的闪电达到逃逸速度,离开城市的范围。边界上的石碑风化已久。窗边风厉声的叫喊,我和车子毫不掩饰地一同摇晃。向远处望,成片的中国墓葬堆压在山坡上。再往上,一座恢宏亮丽、院子四角有着四座精致尖塔的清真寺横空出现在眼前。我从未见过这样大的清真寺,穹顶在阳光下反射出亮光、四面高大富丽的墙。古奥而盛装示人的经句雕在廊柱上。这一整幅图景都显得不尽真实,它释放出印象的气息,拨弄见者脑海中的合页,一扇窗由是打开。我想起井栏边的葡萄架,在孤悬于外的绿洲上遥望远端的沙海的女人,头上裹着头巾。蒸腾热气折射日光编成琴弦,匠人们在马棚里洒扫。晒得滚热的沙窝里眼窝深陷的骷髅。地下澎湃涌动的泉水。井绳颂扬干旱的伟大,而我在途中经过,看见受信徒们叩拜的先知,看见他手里拿着一本诗集。在这样的幻想里车门打开,于是窗子一下子闭上,漂浮的人一脚踏进浩瀚的期待里,沉入胎体。找寻海洋的热流将小船从浅滩上拔出,奋力投向岸那一边的渡口。于是旅程就这样开始。
清明节出太阳是我们谁都没有想到的事。经历了漫长冬季里月来不见天光的时日,恒星终于撞破云层,和萦绕在半空的呼唤生出某种化合反应。燥热,无边的燥热,人们像在琴键上走来走去,嗓音里挤满魃神打破铁屋时喜悦的怒吼声。拉扯丝线的手突然扯得飞快,人们推搡着流过检票口,在烘热的谩骂与争吵中汇向扶梯的唯一入口,随后一拥而下。站台上明晃晃的光。大大小小的包裹、布满老茧的手、充满血丝的眼。随车头跋扈而来的风。真实逐渐地活过来。列车嘶鸣着启动,开始它已形成身体记忆的匀速运动,从一段铁轨到另一段铁轨,从一座车站到另一座车站,重复这样的来去,千千万万次、携着带有巨大不同性的小小的人们在这样燥热的午后,列车穿过清凉黑暗的隧道,翻过一座座山,把成千上万的树木抛在身后。在它的前面和后面,是整片古老的大地。山与水无言而对,它们几万年来永久不变地长驻在那里,望着每一阵云、每一班列车、每一个从随风奔跑到蹒跚而行的身影,走进无际的广角,成为被定格的温暖怀抱。
列车上有推着老旧铁皮推车叫卖水果的列车员,不同颜色的果实被分开手脚切作几段,囚在劣质塑料的盒子底下,被保鲜膜封个严实。推车经过过道,留下一阵刺鼻的乙烯气味,这气味不属于任何季节。有旅客买了一大包桑葚,拉起帘子大吃大嚼着,牙齿紫红紫红,说起什么快乐的事情,笑作一团。日光明朗。这样大的日头底下,炎热不惮为一种强烈的恶意,一边四处抛掷干渴,一边奋力清洗掉万丈天空上的蓝。苍白穹顶下,泪腺里的盐渍白花花地亮眼。然而,在此处,在春来的几许时间里,这的确算的上是个好天气。好天气也感染了周围人们的心情,车厢里吵吵闹闹,有人在吹口哨,有人在大声谈笑。一些人兴至而往,一些人正当归途,一些人漫无目的,每个人都有自己开心的缘由,如一种激发态以外的自由张开臂膊。列车经过一片仿古制修造的楼房。钢筋混凝土起的楼体,四角饰以飞檐,再应着涂上几种看来似是古色古香的漆料,一栋仿古小楼就这样成了。红砖砌造的高大烟囱,瓦顶的白墙,列车已离终点站越来越近了。
这是我第三次往成都去。我不独独偏爱某场旅行,从来都是。有人偏爱把自己想象成在每个时刻都在一场漫漫的旅程之中、在黑暗而嘈杂的隧道里,屏息静待吹过的每一阵凉风的人,我没有那样的感受。去与不去,作为象征的意义远大于旅程本身,这是我难以舍却的情节。我喜爱重复地走我走过的路,一如在墨色褪尽的画上再施笔墨,将一切置换回墨迹未干的模样,再将自我藏进留白里,这样的伎俩已成为我积重难返的习惯,成为对一切难以自证的一种信赖。
似作前度忆,又动今人心。陷入落拓追忆往事的情结,恍地醒神过来,人已立在川流的街道上,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下一家要去吃的餐馆。双脚开拔,见过不同的光景,再当回想时,跳入眼帘也不过某一个瞬间的珍重、自由与快乐。
一生中旅行,不过尔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