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以希腊为首,爆发经济危机,进而扩散成全球金融动荡,政府为拉动内需,颁布“四万亿”救市计划,这项政策自实施以来,各大国企和行政机关坐收渔利,跨国企业和大型私营集团随波逐流,而货币贬值的苗头终于扩散到了民间每个角落,就连在上海随处可见的拉面店,也已经撤下了打印出来的价目表,改用粉笔写于黑板上示价,以便随时调整价格。
赵有贞参加完面试,已经是晚上六点,回到小区,这片六层高的居民楼从外处看来并不起眼,一眼望去,幢幢楼房鳞次栉比,因为年代久远,部分墙面开始龟裂,当年在上海,也不知造了多少像这样的工人新村,用于改善工人的生活条件,以彰显国家对于劳动人民的认可及关怀,可美人良将终白头,如今的“新村”,也已是垂垂老朽,与众不同的,只有小区外墙写着的“老干部退休居住所”几个字,以及门口执勤的人——那不是普通小区所聘请的中年爷叔,而是正规武警,炎炎夏日,依旧笔直的站在执勤岗上,两条手臂紧贴大腿外侧,中指对准裤线,汗流如注,确始终目光如炬。
走到六楼,赵有贞推开门,卧室便传出一句苍老的声音:“面试完了?”
这是上海人家典型两室一厅风格的房子,从厅堂到尽头的一大一小两个卧室里,摆放的全是红木家具,大卧室的阳台上还有藤椅和茶几,唯一的现代物件,只有小房间里的笔记本电脑和大房间的台式机,一台二十五寸的电视放在台式机的旁边,上面还盖着一层布蒙灰。
“面完了,爷爷,我饭在楼下拉面店吃了。”赵有贞关好门,将鞋塞进玄关的鞋箱。
老人从电脑前起身,探出头:“看你这脸色,是大好啊,还是不妙啊。”
“挺好的,一家做软件的公司,在徐家汇那边,回家等offer。”
“等offer,那就是要你啦?”
赵有贞见老人走到厅里,忙拉太师椅给老人坐下,老头子坐了后,发号施令一般:“咱爷俩儿洗脚。”
赵有贞走进卫生间,问:“哥还不回来?”
“他学校忙,刚当上辅导员,说是今年就住在大学里了,要和学生打成一片。”
赵有贞端出一个冒着热气的塑料盆子,搁在老人面前,伸手想帮爷爷脱袜子。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你外面走了一天,一起洗了,陪我聊聊面试的事儿。”老人明明住在上海,却不知为什么说着一口地道的“京片儿”。
“你们哥儿俩,两个博士,一个嘛读完了书,我托关系送到新闻办那边,上了一年,死活不肯去了,说什么一眼就看到了退休后,跑去当什么大学老师,你嘛,死活要自己找工作,现在工作又难找,你这找了快有三个月了吧。”老人将脚浸在水里,闭上眼睛,显得十分享受。
赵有贞端出另一个水盆,就坐在旁边的木椅上,也将脚浸了。“我就不爱当什么公务员。”
老头睁开眼睛,相互搓着脚,笑着说:“好好好,快说说,面试怎么样,我之前看你每次回来拉着个脸,也不好问,现在这民营企业都怎么面的试?”
“人家根本就不问,主要是你自己去说,我就说说在学校学的专业,今后发展的方向,过去的实习经验,薪资要求什么的。”赵有贞也闭上眼睛,相互搓着脚,一个鹤发童颜,一个少年老成,爷俩保持一个节奏,两个水盆发出唰唰声。
“哦,也对,毕竟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老头知道,孙子这次凭自己找到了工作,心里必定满足,故意要逗逗他,瞪大了眼睛问:“我说你这学公共关系的,跑去什么软件公司,你会写代码呀?”
赵有贞无奈地笑道:“爷爷,人家软件公司也不是只要写代码的,人家也要财务,法务,市场,工种多了去了。”
“那你个公共关系博士,在那里做什么工种?”
“游戏部门,做做市场,平时联络一些游戏厂商,走走合同什么的,没给我定位,因为我们公司游戏部成立才两个月。”
老头听完来了兴趣:“那你们公司还挺大吧,还有游戏部门?效益怎么样?”
赵有贞闭着眼睛:“两百多号人,做技术的比较多,我们这个部门刚刚成立,十个人都没有,公司是做网络电视的,没什么效益,一直在亏钱,卖广告赚来的钱还不够发薪水的。”
老头叹了口气:“那你去干什么,做不了多久就要下岗的,不过上次北京寄给我的内参上说,电视广告一年,一个地方台一年也有好几亿呢,就这样你们还能亏?”
“网络电视不一样,每年光是买带宽的钱都不知道扔下去多少呢,还要买节目和连续剧,赚不回钱来,所以这次成立游戏部,就是想把卖不掉的广告给游戏,让游戏帮着一起赚钱。”
赵有贞说完,又睁开眼睛:“现在也没什么下岗了,现在啊,自己想走,那叫离职,公司让你走,那叫裁员。”
老头子听了,摇摇头,拿了毛巾自己把腿擦了:“你说这不赚钱的公司,能开多久。”
赵有贞也觉得水开始凉了,把脚提起来:“零五年开的公司,现在的网络公司啊,赚钱的没几个,都在拉投资,人家有钱人把钱投给我们,是相信我们这一行以后能赚到钱,都这样,具体的要等我入职参加完培训才知道。”
老人知道,说下去自己也听不懂了,便转了个话题:“你爹来邮件了,我电脑开着,你去看吧。”
赵有贞自顾自地把两盆水拿到厕所倒了,问:“爸妈最近怎么样啊。”
他爷爷背着手,走进大卧室:“夫妻俩儿开始种萝卜了,他们呐,从日本到南非,到哪个大使馆都把哪儿整的和个菜园子一样。”
赵有贞的父母都是外交大使,自小边和哥哥赵含章和爷爷赵定一住在一起,对父母的感情并不很深,倒水的时候连头也不回:“没丢我们汉族人的脸。”
赵定一见他这副样子,心中明白,童年时父母角色的缺失自己无论如何也弥补不了他,心中有些难过,却也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再挑话题:“你们公司,给你一个月开多少啊?”
“三千二。”
“一个博士,三千二。”赵定一轻声地对自己说,对这个时代充满了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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