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散了学堂,无为在书房看功课,清儿正在院子织布。一个牵马的年轻男子停在门口,向院子张望,随即将目光停在清儿脸上,向她作揖:“请问姑娘,这里可是无为先生草庐?”
清儿心中诧异,瞧这年轻人满脸疲态又风尘仆仆的样子,且马鞍上还搭着厚厚包袱,倒像走了远路。远来有客?她一时竟不知该答是或不是,只探问道:“你是何人?”
男子心中一喜,知自己终于找对地方,遂将马拴在门口,进到院子再向清儿作揖:“在下童岄,从济城过来拜师。”
“济城?南边?”清儿停下手中的活,不禁一顿,“你说拜师?”
“是。”
无为隐约听见院里对话,他只透过窗户远远瞄了眼年轻人,心中已有数。这两年他因开设学堂授课,学识在乡里声名渐起,不仅鹿璃山,山外也有人寻来拜师,意欲学成去照阜实现胸中抱负,皆被他婉言拒绝。他办学堂是为教化乡民,让孩子们识字知礼,至于其它并不是他所求,甚至避之不及,便都拒了。他便头也未抬直接回绝:“我无意收徒,让他回去吧。”
童岄清楚听见无为拒绝,颇为伤心,旋即走上前跪在院子请求:“晚辈快马跑了半月才来到鹿璃山,诚心拜先生为师,恳请先生见我一面。”
无为仍未停笔也未抬头,无奈叹道:“这两年陆续前来拜师的也有几人,都要学了本事博出一番天地,均是诚心。年轻人一片赤诚,本心是好,奈何老夫乃山野闲人,学识浅薄,并无法助你们实现心中抱负。”
“回去吧,道不同,不相为谋,或去照阜另寻大儒拜师才是,又何必在我这浪费时间。”
童岄扔一动不动跪在门口,坚定道:“晚辈定要拜先生为师,还请先生见我一面。”
“回去吧。”无为言罢又继续奋笔,再未应他。
他便定定跪着,扭头看向一直站在原地的清儿,似在向她求情。清儿也未闪躲,探究地对着他的眼思索良久,又气定神闲继续织布。
清儿一边织布,一边用余光瞄着他。他跪在门口已经两个多时辰,后背尽被汗水浸透,竟动亦未动。他身姿挺拔,相貌和气质都不俗,透过湿衣清晰地看见他结实的骨骼和背上伤疤,倒跟平素过来拜师的人不太一样。
清儿于心不忍,话脱出口却依然冷着:“素来拜师的人也这么跪过,都被师父打发回去了,结果如此,又何必吃这苦头。”
童岄微微晃了晃,满头大汗地抬起头,坚定道:“回是无路可回了,先生若不收我,我便在此长跪不起。”
“爱跪便跪吧。”清儿见他冥顽不灵,冷哼一声便去烧饭。而柴房那只鹿,偷偷盯他许久,似乎在确定自己生命安全后,便大摇大摆走过去,一下子蹲在童岄面前。
童岄先是一愣,探寻地对上两只黑葡一样大的眼睛,有些忍俊不禁竟一扫胸中阴霾。说实话,他见人家养牛羊,马匹,甚至鸡鸭猎狗的,养鹿还第一次见,不禁又偷偷瞧了清儿几眼。后又想起此处是鹿璃山,便似恍然大悟,伸出手轻轻抚了抚鹿角。
童岄跪着,鹿便立在他旁边看他跪着。童岄不动,鹿便不动。清儿在厨房烧饭,时不时瞟着院子这番景象,竟忍不住笑出来。素来那些拜师的,不过跪了半日就跑了,她倒要看看这个人到底能跪到何时。
无为将所有功课细细看完,这才放下刀笔,发现外面这人竟还跪着。愿跪便跪吧,自己既没意愿收徒,他总能识趣离开。
吃过晚饭,清儿将厨房收拾停当,见那年轻人还真是锲而不舍,无奈又折回厨房,盛了满满一大碗吃食放在他面前,语气也软下来:“吃完早些回去吧,师父从不收徒。”
清儿见他目不斜视动也没动,似不领情,竟生出些莫名火气,愠怒道:“要么吃要么现在就走,切勿饿死在我门前。”
童岄这才抬头,借着如水月光深深打量起清儿,良久,才端起碗大口吃起来。而无为正隐在窗前,默默看着这一切。
是夜,清儿披衣坐在桌前读书,却如何也读不下去,看天色,怕晚上会有大雨,那人还一动不动跪着,衣服上的汗水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夜露深重,他浑身又被露水打湿,清儿心中竟有些动容。
午间小鹿还陪他跪着,天黑下来,它也甚觉无趣,径自回柴房睡觉去了,漆黑如墨的夜空下只剩他一人,在蛙声,蟋蟀声,蝉鸣起伏间孤独跪着。他双腿早已麻木不堪,只略微动了动,活动下腿上筋络和血脉仍自跪着。
深夜,果然大雨倾盆,天空像漏了般将水轰隆轰隆泼下来。清儿睡得迷迷糊糊猛然惊醒,忙爬起来将窗户关严,竟见这人还跪在雨里。她内心陡然生出恻隐之心,午间还凛利的眼神柔和多了。
风声雨声雷声交替响了一夜,清早天终放晴,太阳高高挂起来,晒着满地零落的花瓣,树叶,还有冷透的童岄。清儿推开门,见他竟生生在雨里跪了一宿,发髻散着,浑身都在滴水。他眼圈深重,咬着嘴唇一动不动,脸色看着憔悴,精神倒还好,并不见萎靡。清儿见他如此,竟是暗生佩服,看他的眼神又柔和许多。
哪怕连无为,对他的执着都暗暗吃了一惊,却依旧不动声色,毫不松口,仍未给他任何机会。
吃过早饭,清儿和无为同去草庐,无为考了她功课便放她上山。孩子们夹着书本走进院子,突兀见到一个狼狈不堪的人跪在草庐,都不知所云,围着他议论纷纷,许久才在无为催促下三步一回头去往亭子读书。
彼时,童岄又困又饿,膝盖已血肉模糊,他听着郎郎读书声,迷迷糊糊却依然咬牙坚持。清儿下山回来,从箩筐拿出些果子放在他面前,低声劝道:“若师父执意不肯收你为徒,你又如何?”
他听见声音恍然惊醒,动了动双膝,不卑不亢拿起果子大口吃起来:“我便在此跪到先生收我。”
无为散了学堂夹着书从亭子绕过来,也只看他一眼,又一声不吭进了书房。
清儿立在厨房观察好久,见师父房门紧闭,仍是无动于衷,只得硬着头皮去敲书房的门。
无为见是清儿了然于心:“怎么,你倒被他打动了?”
清儿点头,看向窗外微微摇晃的童岄:“师父,他说自己姓童,从南边济城过来。”
“你说济城?”无为震惊地站起身,追问道,“你说他叫什么名字?”
“童岄。”
良久,无为才微叹口气,跌回椅子里:“你将他叫进来吧。”
清儿见无为如此反应,笃定心中猜测。午间太阳正大,童岄全身雨水刚晒干,又被汗水湿透。他跪了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嘴唇泛白,好在吃了些果子,否则定要脱水不成。
“师父请你进去,你可还站得起来?”清儿其实已被他打动,但想他如今身份未明,仍有防备之心,说话语气还是冷的。
童岄听无为肯见他,喜不自胜,使劲敲了敲麻木的双腿,咬着牙好不容易才站起来。他因跪得太久头晕眼花,又在原地站了好一会才慢慢进屋。
清儿立在旁边瞧着,几欲伸手扶他,可想到男女有别,硬生生忍了下来。
童岄见到无为,又跪下去:“童岄见过先生。”
无为看他憔悴样子和带血的膝盖,心中不忍,深深打量他一会才问:“你说你叫童岄,可是……邳州童家?”
“是。”童岄斩钉截铁。
无为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低声询问:“那你父是?”
“家父童莘。”
童莘?清儿听到童莘名字震惊地看向无为,这个名字她在无为同她讲的故事里听过许多次,没想到眼前这人竟是童莘之子,清儿不由得从新打量他几眼。
“你父几月前曾与我来过书信,不知他现在如何?”既然在此见到故人之子,无为心中已有不好预感,还是颤声问道。
“父,父几月前因病去世。”童岄红着眼睛哽咽道,“父去世前叮嘱我无需为他守孝,定要立刻来寻先生。”
童岄眼里泛着水光,许久才开口:“父这十几年间背负邳州城血海深仇,和已失旧土的愧疚,整顿兵车,日夜练兵,几欲收复,依旧悍不动南陵丝毫,直至故去……他临终遗言,若无先生之才邳州难复,让我无论如何要拜您为师,学好本事,等待时机。”
无为扶额跌在椅子里:“他可告诉你我是谁?”
“父说先生应是当世高人,只叹世事无常!”
原来故友当真对他身份守口如瓶,竟连亲子都未脱出。叶景故去,童莘也去了,这世间可还有与他联系牵绊之人?无为内心悲伤,不禁长叹。
“你今年多大了?”
“回先生,童岄二十。”
“家里可还有什么人?”
“母亲两年前已去世,童岄亦无亲生兄妹,如今只剩我一人。”
“好孩子,你起来吧。”无为心中难过,故人即将独子托付于他,他定不能再负兄弟情义。旋即看向清儿嘱咐,“去收拾出一间房来。”
“是,师父。”
童岄只看着无为发愣:“先生?”
“你如今该称我师父。”
“先生答应了?”童岄喜不自胜,立时郑重磕下三个响头,“徒儿拜见师父。”
无为起身走到童岄面前,伸手将他拉起来:“好孩子,莫要再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