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回老家是过年前的几天了。
那天是打后街过,正看见老崔头,坐在街边不知谁家放的废柴木上,身上还是我上次见他时穿的布袄,一本正经的脸朝西在那呆呆地望。
我隔着不算远的距离喊他,他也不应。
以前他住我家对门,是跟爷爷一般的年纪。因为他性子和蔼,儿时我便常常找他耍,在他胳膊上打吊儿,亲近的紧。他那时年壮些,力气也大,我攀在他胳膊弯上,他猛地一抬,顿时感觉脚下一阵轻风,便似快要够到星星那般乐极了。
只是他妻子去世的早,自那也没再娶。膝下无一子女,到现在年老,总要受些罪的。
旁边雁儿奶奶见状忙招着手回劝我,别喊了,他怕是听不见了,这年聋的厉害。
那时是冬日下午的五点多,阳光正慢慢弱下来,变了色,将一旁的云彩也映得少了单调。
暖橘色的光直愣愣的打在被老崔头佝偻的身子撑变为弓形的暗素布袄上,杂乱的胡须随着他的头按频率不自觉地抖动着,布满褶皱和褐斑的脸被照得显了暗红色。
他倒也不言语,仍呆滞地在那一动不动。
或许,能将自己赤裸裸的放在乡野的街道上享受阳光的沐浴,本就是故乡这片土地,对于在其领地上繁衍生息的子民的馈赠。
更多的时候,我想,故乡也应是个如老崔头这般年纪的老人了吧。他屏着睿智的气息,默默地观望着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生命的喜悲荣辱,不对谁悲悯,也不为谁欣喜。
毕竟,命这种东西,不该逃的。
回过神后,我扭头看了看老崔头,他仍是像早先一样的,也好像换了姿势,但目光是没变的。顺着他目光的方向望过去,也不过是一道空荡荡的路罢了。路两旁,有旧了好多年已经长草的土房子,老人们仍住的乐此不疲。当然也有新起的,哪家年轻小伙子相上了哪家姑娘,到了该娶亲的年纪,总不能仍在老旧房子里的。
新屋渐住成旧房,旧房又翻了新屋,无论怎样,房下根基所处的土地是不变的。根这东西,最难断。
沉思凝望许久,陡然缓过神来,琢磨不出他的心思,也只好作罢。只是在他眼中,却像是望着个什么神圣的物件,竟在那依依不舍了。
不知为什么,那天终究没同他说了话。或许是根本就没有料到自那以后我会再见不到他吧。也不知道,那天他留给我的这一腔疑惑,也就此成了他留给我的,最后的印象。
听闻他去世的消息时,还没过了小年。我正好身处外乡,征了征身子,红了眼眶,却也愣没掉下一滴眼泪。
随后听人说到,他去世时是极平静的。也对,没有过多牵挂和欲求的人,离世前一刻的痛苦自然会少很多。
经过一阵的闲谈和某一天仪式的祭奠,去世的人怕就要开始被遗忘了。人们依然照旧生活着,到晌午时生火做饭,节日时载歌载舞。
于他们而言,无论亲近的或不亲近的,年轻的年老的,日子久了,也不过是桌上少的一副碗筷或一阵断断续续的咳嗽罢了。无所谓说心恶心善,只是在他们眼中,这一切都是宿命和轮回。
打了春,天气便暖和了起来,老崔头的新坟上疯也似的长出许多杂草。没有一人去给他清理,好像本也不必清理。偶长出些不同颜色的野花,便替了人前去祭拜。恍然,新坟也成了旧坟。
近日听奶奶说老家快要拆了,要搬到临近却也不甚熟悉的地界。想必乡里很多年纪大一些的人心里都要不是滋味了。
毕竟对这片老土地最质朴情感的味道,也只有在生于此并长久居于此的人身上才能嗅到。对这些人来说,这片土地上的一草一木都平常却又独特。他们恐惧又淡然的接受生死,也理所应当地接受土地和自然最原本的馈赠,排斥漂泊和浮华,也相信命运与灵魂。
有时我常常想,那天下午的老崔头是不是预料到些什么,才会在那里呆望了那么长时间。
或许,真有一日那老崔头的魂魄也能折游回来,来看看那些曾沾染着自己气息的土房、草木和街道。
但到时会是什么样子,只怕他自己也会辨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