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用上倒计时,是在一个闷热的午后,手机的气泡通知弹出三次,都来自同一个号码:医院体检中心。它提醒我,“您的报告已出,请前往自助机打印”。提醒很礼貌,像轻轻敲门。但我知道自己在门后面做了什么——躲着不开。
我把手机反扣在桌上。风扇在天花板上转,像一只巨大而漠然的眼睛。阳光从窗帘缝里挤进来,在墙上画出一条细小的亮带,那亮带慢慢移动,像极了时间伸在我脸前的不耐烦。
我给手机设了一个二十分钟的倒计时。不是为了催促,是为了分装恐惧。二十分钟里,我只需要完成三件事:把桌面上的杯子洗好,回复一封拖了两天的邮件,然后,把那条提醒重新点开,读完它。倒计时像一个小小的盆,我把世界往里舀了一瓢。
二十分钟过去了。气泡音准时响起,我按掉声音,却没有躲开屏幕。报告提醒里只有一句话:请于七日内复查。后面跟了一个链接。我点进去,弹出来更多的字,那些术语像一群不认识我的人,站在走廊里看我。我的心脏在胸腔里敲门,像一个不讲理的访客。
我决定再设一个二十分钟。新倒计时里,任务更小了:换件衣服,带上口罩,走到小区门口的梧桐树下,等第一辆出租车。如果在二十分钟结束之前没有车,我就再回家,改天再去。世界被分成一块又一块,像橱柜里的抽屉。我告诉自己,今天只需要拉开最上面那只。
我在梧桐树下看到了一个男生,他穿白T恤,衣角卷起一点。我们目光相撞的时候,他抬手亮出一枚同款的手机屏幕,倒计时只剩下三分钟。他笑着朝我举举屏幕,“我在等一个电话,等到零就去旁边的铺子里自投。”他指的是那家写着“招兼职”的奶茶店。
“你给自己设了倒计时?”我问。
“嗯,不然我会在‘要不明天吧’里一天天溶解。”他说这话的时候风刮来,树叶互相摩擦,发出轻细的声响,像两个人低声讨论。
我看着他的屏幕变成两分钟、一分钟,后来只剩下十秒、九秒、八……他看着屏幕,忽然又看向我,“祝我好运。”
“好运。”我说。零的那一刻,他把手机扣在掌心里,像把一个跳闸的心悸按住,然后迈步进了奶茶店。
我的出租车在这时停在了路边。我坐上去,把地址报给司机。车里有柠檬味的清洁剂气味。我在后座给自己又设了十五分钟:抵达医院、上二楼、走向自助机。十五分钟结束的时候,我可以选择回头,哪怕什么都没做成。允许撤退,比假装勇敢更像一种照顾。
自助机前排了三个人。机器亮着蓝光,指示像海水一样冷。我把医保卡插进去,打印声很轻,像雨点敲纸。报告纸从下方吐出来,带着温热。那温热完全不配合我在脑子里预设的庄重。世界还在以自己的速度运转,和我需要的仪式无关。
我没有马上展开报告。我把它夹在手臂和身体之间,像抱着一小捆刚从烘干机里取出的衣服。我给自己又设了一个五分钟:从自助机走到大厅尽头的长椅上,坐下。五分钟是一个很好的长度,短到不必深呼吸,长到足够你说服脚步。
长椅上坐着一个阿姨,她的手腕上戴着弹力护腕。她看我把手里的纸折来折去,轻声问:“要不要我帮你念?我退休前是内科护士。”
我把报告递给她,像把一个不听话的孩子请到更有耐心的人那里。她一行一行看,念给我听,中间停一下解释词汇。她说“轻度异常,建议复查”,语气像在读菜谱。她念完看我,“不严重,但别不当回事。你年轻,最容易把‘七日内’拖成‘七个月内’。你可以给自己设短一点的期限。”
“比如二十四小时?”我问。
“比如三十分钟。先挂号,先做排队的那一步。很多人是怕‘开始’。”她把报告纸合上还给我,“你看,我也给自己设‘三十分钟’,每次做完康复操打一个勾。我不喜欢数到一万,我只会数到三十。”
我笑了一下,像有人把我的肩轻轻扶正。我在挂号机前站了三分钟,机械地按下几个键。号没有我想象那么难挂,像一个被夸大的噩梦忽然失去气势。排队的时候,我给同事发了一条消息:下午我请半天假,有点私事要处理。平时我会写很多解释,这一次我只发了这两句话。我把手机放回包里,像把一种嗡嗡作响的虫子放生。
医生看了报告,问了几个问题,说了一些非常自然而规矩的话。建议复查的那项需要进一步做个影像学检查,他告诉我一个预约的时间。那些词在他嘴里很平整,不尖锐。我把时间记在备忘录里,用不同的颜色标出来。那一刻我没有感觉到强烈的放心,我只是感觉到“已经开始”。开始像在沙地上插下一根短短的旗子,风吹过来它晃了一下,但没有倒。
回到家已经傍晚。窗外的亮带从墙的左边移到了右边。我把鞋放好,水壶灌满,站在厨房中间发现自己饿了。饿是一个比恐惧更诚实的感受。我们常常对恐惧撒谎,对饥饿却很少。吃饭的时候我给手机设了二十分钟——专心吃饭。吃完之后再设二十分钟——把今天积压的消息回完,再设二十分钟——什么都不做,发呆也算。时间被切成几块,像切好的苹果,氧化前就吃掉。
晚上,我想起梧桐树下那个男生。打开社交软件,翻到奶茶店的账号,今天发布了一条招聘动态:欢迎新伙伴加入。我笑出声来,像在一个密封罐里戳开了眼。原来很多事情,只需要一个“零”的勇气,一脚迈进去,脚会教会腿走路。
我给自己设了一个更长的倒计时,七天。七天后,我会拿着复查的结果回来,写一个更简短的版本给自己。不是汇报,是回信。我在备忘录里写:七天里,请做三件事——一件与身体有关,一件与工作有关,一件与关系有关。身体那件事,我选了“每天走六千步”;工作那件事,“删掉一个不必要的会议”;关系那件事,“给妈妈打三通不谈道理的电话”。
我关掉卧室的灯,躺在黑暗里。黑暗不是一个整体,它由很多空隙组成。倒计时在我耳边轻轻走路,不太吵。它不会替我做任何事,但它像一个懂得礼貌的朋友,提醒我:你不用在一个午后把整个人生扛完。你只要把这一小块放到该放的地方。
第二天醒来,我把窗帘拉开,光落在地板上。光像一条不紧不慢的河,我把脚伸进去试了试水温。日历上的七天像七个小岛。我知道自己要做的,只是从这一座游到下一座,岸与岸之间,够一个人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