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曾发表于《恋恋中国风·锦色》杂志。
文/闻人歌
她是铜香炉里的一炷香,明知结局苍凉,也要看一眼那扇雕花的窗。
——记朱安
1.
她出生于江南的乌瓦白墙下,父亲为她取名为“安”,希望她一世安好。她生下来眉间便有几分灵气,还未会说话就咿咿呀呀地学人说那些吴侬软语,刚会踏足时就喜欢跟着邻家的小哥哥串小巷。
可是在她五岁那年,这些灵气和不安分在那绞心般的疼痛中全给磨平了。她那双想要走遍天下的脚被滚烫的热水烫成了畸形。母亲严厉地告诉她一个大户人家小姐应有的样子。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脚被白布裹成了“三寸金莲”,眼里含着泪却无力挣扎。从此以后,她的双眸里失去了原有的光彩,耳边最常听到的就是“温柔贤惠”四个字。
2.
她未曾读过书,但针线活做的确实不错,再加上性子安静温和,美名一下子就传了出去。只是母亲希望她能门当户对地嫁个好人家,也不枉费这些年的辛苦栽培,婚事便一拖再拖。闲来无事时,她跟着家中老太太去听戏。玲珑台上的女戏子眉眼传情地唱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她听得竟痴痴地想落泪。头一次她对自己的婚姻有了幻想。头一次她开始期待自己会有怎样一段美丽情缘。
她盼着那是个英英玉立的男子,在新婚夜晚亲手揭开她的红盖头。从此以后,岁月静好,他们举案齐眉,相守一生。
3.
她记得那天家里又来了提亲的人,排场似乎比别家的都大些。母亲托桂婶叫她去前厅时,特意嘱咐让她换上她最好看的衣服。
前厅里一片笑语,她看到左上角坐了个与母亲年纪相仿面生却慈祥的太太。母亲笑着招呼她过去,对那位太太说,“周太太,这就是小女。”
那位周太太携着她的手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又满意地点点头:“嗯,模样俊俏,安静乖顺,跟我们家哥儿真是天赐的一对。”
她红了脸,目光不知往哪里放好。无意中瞥见桌上那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中的男子面容清秀,眉目如远山般坚毅,又如碧海般深邃,莫名地给她一种心安的感觉。
这大概就是周太太口中的哥儿吧。想到此处,她的脸更红了。
4.
她的婚事就这样被定了下来。虽是父母之命的旧式婚姻,但她却是欢喜的。这就是折子戏里所说的“一眼倾心”吧。可是周家那边出了点意外,周家少爷毅然决然地要去留洋。周太太满怀愧疚地亲自上门道歉。没关系,她可以等。她是死脑筋,认定了就不会变。
终于,第七年的时候,周少爷回来了。她,该要出嫁了。
女人这一生,只有一次穿上凤冠霞帔的机会。也只有在那一次才最受他人欢迎和瞩目。她出嫁那天,母亲一边拭泪一边不忘叮嘱她要尽心侍奉丈夫和婆婆。看着朱家的大门她落泪点头,差点哭花了精致的妆容。
那晚,她满心期待地等着那位仪表不凡的男子,她今生今生的良人。红盖头揭下的一刹那,她看清了眼前的男子。和照片上一样的眉目,只是脸庞清瘦,样子也变得更成熟些。但终究这是她朝思暮想的模样,她羞涩地低下头想唤他一声“老爷”。却不想,头顶上传来一阵冷哼,“这就是母亲送给我的礼物?”
她惊谔地抬头,见他的眸子里一片冷骏。那样的目光似乎要把她从头到脚看个透,他连碰都没碰她一下,扔下手里的红盖头便出去了。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她心里泛出一股酸涩,难道是自己不够好?还是她做错了什么?
洞房花烛夜,他睡在了书房。
5.
新婚的第二天,他便又去了日本读书。她这才知道,原来这婚是他母亲逼着他结的。他讨厌一切旧式的东西,自然也对母亲的安排有所怨气。难怪昨晚他说……想清了前因后果,她释怀了许多。她暗下决心要做个好妻子,终有一天让他接受自己。
他不在的日子,她帮着他替这个家尽孝,家中大小事她都管得妥妥贴贴的。周太太对她青睐有加,逢人便说“这个媳妇没娶错”。她待人温和,心里清楚她只想得到他的认可。
他回来的那天下着大雨,背上肩上狼狈地湿了一片。门铃想起的时候,女佣过去开门,她拿着一条干毛巾等在一旁。
“大先生回来了。”她随家里人喊他一声“大先生”,恭敬地将干毛巾递给他。“嗯”他发出一个单音,又接过毛巾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脸上不悲不喜,似乎才想起他还有个妻。
他又瘦了。她想亲手上前为他才去那些雨珠,只是看着他冷酷的样子,她忍住了。
6.
自那晚新婚后,他便不曾踏入他们的心房。夜夜他留宿在书房,她独自一人挨着冰冷的枕头。天明时,枕上一片潮湿,布满了她的泪痕。她的辛酸苦楚,他从来不知。
他写稿子常常要熬到夜半。她便做了宵夜拿去探望。书房里安静得只有他笔落纸间的声音,她不忍打扰,便端着宵夜轻手轻脚地在一旁等候。
“放下吧。”他发出低语,却没有抬头。她明知他是让她放下宵夜,可眼泪还是涌到眼眶里打转。放下吧,是让她放下对他的一份痴想吗?
其实他对她还算是不错,只是话少了些。她知道大先生胸有大志,是个好人。他过着清心寡欲的日子,可是她终究是个女人,终究想要个能让她心安让她撒娇的臂膀。
那年他对周老太太说,他要带回来一个女子。她原以为那应该是他圈子里的一个朋友,想着好生招待着总没错。可是等她见到时,她发现她错得太离谱。那个女子穿着一袭月牙白的旗袍,身形玲珑有致,一头卷发恰到好处地贴在后颈上。女子的手亲密地挽着他的臂膀,她想那应该是张怎么妩媚动人的脸。可等女子转过头来时,那年轻的脸,纯洁干净的笑容深深刺痛了她的眼睛。
镜子里,她抚摸着她那张因常年操心家事变得又干又黄的脸,突然想发出一阵凄笑。可她不能,因为周老太太说过“她是周家孝顺善良的媳妇”。
那一刻,她所有的不甘被裂成碎片,心已成灰,眼中泛出她污浊的泪水。
7.
下人们说,许小姐是个好人,对人都是笑眯眯的。
周老太太说,许小姐聪慧,是个好姑娘,就是太年轻了些。
他说,平儿是他此生唯一的妻。
唯一的妻?那么她算什么?他的世界她终究出了局,或者说,她从未到过他的世界。好像被所有人遗忘一般,她始终融不进这个家。老太太对她心怀愧疚,对她愈发愈客气;下人们对她依旧恭敬,只是心里还是向着许小姐;他还是这么冷冷淡淡,唯有那个许小姐人好心也好,是真心待她。
她原以为人是慢慢变老的,其实不是,人是一瞬间变老的。这些年来,一如母亲的话,她尽心尽力地侍奉婆家,可她却活得越来越卑微,卑微到后来她这样想,若是活着的时候不能与他同欢,那么死了,她想葬在他的坟墓旁,哪怕隔着能望一眼也好。
后来他因病走了,临死时他的手还握住许小姐和他们的孩子,可她只能在一旁默默地垂泪。老太太走了,他也走了,这个家显得更冷清了。她想照顾好许小姐,因为那可能是他的心愿。
岁月将她的身子佝偻成一弯弧,她用她最后的生命去保护这个他深爱过的女子。而她的生命如草芥如蝼蚁,风吹过就散了。
8.
很多年后她也躺在那张他曾病逝的床上,昏暗的灯光照在她干瘪的脸上,一片凄白。许小姐握着她的手哭成了泪人,她迷迷糊糊地转醒,喊了声“大先生”终是去了。
这一世,父亲为她取名为安,可她却不曾言安。
这一世,她是铜香炉里的一炷香,明知结局苍凉,也要看一眼那扇雕花的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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