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她很善良,却更聪明,一眼就看出我的来历不同寻常。
她不想要我。
我看着她,感受春风拂过面庞,很柔,很暖,心却一点点坠入谷底。
昔日手握族中大权,在生意场上无往不利的我,对人心的算计和善恶,看得比谁都透彻。
老木正常人的顾虑,麻子串子的单纯好心,她那历尽世事的通透,我都能明白。
但我不想走。
我也无处可去。
我始终记得被扔在街头那天,路人掩鼻而走、避之不及的场景,相较之前我出行时前呼后拥、手帕香果盈车的盛况,可谓是天地悬隔。
不过即便是那一刻,我也还未彻底心死。
因为就在我被扔下车的前一刻,有位世家小姐对着路人大声宣告,为了听我抚琴一曲,她愿意等上十年。
我精通琴棋书画,慕名而来的人络绎不绝;苦等多时只为见我一面的女子,也不止她这一个。
因此我想,路人不屑我这副模样,这位姑娘定是懂我的。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爬行到她身边,抓住她的裙角,希望她看我一眼。
我想错了。
她的仆人像驱赶苍蝇一般拽开了我,拥着主子匆匆而去。
我趴在地上,心如死灰。
原来,由始至终,他们在意的不过是我这副皮囊,和那些表面风光。
脱下了锦衣华服,带着一身脏污,我便是世人眼中最腌臜恶心的叫花子,跟蝼蚁并无分别。
什么公子,什么少主,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罢了。
旧事历历在目,每回想一次,都是窒息般的难受。
我看着面前一家子人,心里千回百转。
我渴望留下,只能用被酷刑坏了的嗓子,艰难地开口,请求。
有生以来,从未这般卑微过,但我甘之如饴。
因为,只有待在她身边,我才觉得,活着有希望。
她果然是最善良的。我有新名字了,叶十七。
我很开心。
我开始学着做所有的事情,洗碗、扫地、砍柴、抓药……
她夸我,几乎一个人干了家里所有的活儿。
我更开心了。
以前我这双手,只需要写诗作画,抚琴弹曲。
如今,我只想尽我所能,为她遮风挡雨。
叶十七,从此为玟小六而活。
我本以为,可以一直这样平静地过下去,然而,幸福的日子总是短暂。
那日,她要去山里采灵草。那里是辰荣军的地盘,为首的九头蛇妖相柳,是个十分厉害的人物。
我打不过相柳,也拦不住她,唯有一同前往。
相柳虽非十恶不赦的魔头,却也喜怒无常,手段狠辣,我只怕她遇上。
她果然遇上了。
我找到相柳营帐时,她半身血污,那刺目的红色,仿若一根针扎在我的心头。
该死的相柳,对她做了什么!
我狠狠瞪着那白发白衣人,若是目光能杀人,我早已杀了他千百次。
她连站立都不稳,却在看到我的瞬间向相柳求情,怕对方一怒之下,杀了擅闯军营的我。
我心中又甜又苦:她都这样狼狈了,还在担心我。
可我怕什么?横竖这条命都是她给的,便是为她舍了,又有何妨?
她疼得声音都在抖,我必须带她离开了。任何人敢阻拦,便要踩着我的尸身过去!
她当然不会让我搏命。最终,我带她到了一个山洞里,给她治伤。
那样重的鞭伤,她却连呻吟都不肯,也不知道昔日受过多少苦。
她说着儿时的琐事,虽然在笑,我却听出了孤独。
她只顾自己说着,看不见我眼里的心疼。
自然也看不见我采来灵草,她开心地拥抱我时,我的一脸傻笑。
但她的心疼,我都看得见。
那天夜里,我替她熬药,她说,小心点儿。
我以为是小心看着药灌,她却伸过手来,推开了我凑近药罐的脸。
原来,她是怕热气灼伤了我。
小小的雀跃从心头冒出来,我忍不住欢喜。
又想起从山里回来时,她趴在我背上千叮万嘱,叫我千万不要招惹相柳。
她如此担心我、在意我,只因为我是叶十七。
一个身无长物、口笨舌拙、一身旧伤、还是个瘸子的叶十七。
昔日我风光无限,听过无数奉承和赞美。
如今劫后重生,才能分辨何为真心实意,何为谄媚逢迎。
她的真心,我无以为报,唯有将此身此心,都予她一人。
所以,当那日她怒气冲冲,递给我一瓶药时,我自然是一饮而尽。
她吓坏了,那是毒药,是为相柳准备的剧毒。
我软软地倒在她怀中,她赶紧掏出解药塞进我嘴里。
她说我是傻子,我却靠在她肩头笑了。
她不知道,只要是她给的,无论蜜糖还是砒霜,我都会毫不犹豫。
她的怀抱温暖柔软,散发着淡淡的药草香。
我闭着眼感受她的气息,不想醒来。
如果可以,我希望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只要她不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