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风,已然带上凛冽的预兆,卷过城市高楼,也吹进了涟漪那个曾经温馨、如今却摇摇欲坠的家。自她向国曜正式提出离婚,平静的假象便如脆弱的玻璃般彻底粉碎。那个“家”,已然沦为战场。争吵、哭喊、摔砸物件的声音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硝烟与绝望混合的窒息气息。涟漪的理由清晰而沉重——国曜近年来的决策失误,几乎将整个家庭拖入破产的深渊,经济和精神的双重压力让她不堪重负。这本是她试图挣脱泥潭的正当理由。
然而,命运仿佛总爱在关键时刻掷出最讽刺的骰子。就在离婚风波搅得家中鸡犬不宁之际,叶凡——那个贯穿了她半生情愫的名字——一个猝不及防的电话,如同一颗投入滚油的火星。具体说了什么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引爆了国曜扭曲的猜忌,也点燃了家人心底潜藏的偏见。涟漪精心构筑的离婚理由,瞬间在国曜愤怒的咆哮和屈辱的指控中坍塌,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古老、更刻薄、也更具有毁灭性的标签——“绿帽子”。这顶无形的、肮脏的帽子,被国曜狠狠地、不容分说地扣在了涟漪头上。
众矢之的。涟漪瞬间被推到了风暴眼的最中心。
母亲的反应是刻入骨髓的熟悉。那张因焦虑和愤怒而扭曲的脸,瞬间切换回涟漪童年记忆中最具压迫感的模式。原生家庭那套强大的控制手段再次启动,像冰冷的铁钳,精准地夹住了涟漪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我们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你让梓宸以后怎么做人?”一句句质问,并非寻求答案,而是执行审判,是精神上的凌迟,反复切割着涟漪残存的意志力。母亲的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欲,仿佛要将涟漪钉死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父亲的反应则带着一种宿命般的苍凉。他了解女儿,也了解那段与叶凡纠缠不清的过往。他没有像母亲那样激烈指责,只是颓然地坐在角落的阴影里,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认命感,一遍又一遍,如同念诵着无法破解的魔咒:“你和叶凡已经错过了!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再折腾有什么意义?听爸的,认了吧……认了吧……” 每一个“错过了”,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涟漪心上,堵住了她所有试图辩白的出口。
公公的反应则显得微妙而自私。他踱着步,眉头紧锁,眼神闪烁,最终停在涟漪面前,用一种近乎商量的、却带着明显撇清意味的语气提议:“要不……你带着梓宸去澳洲?那边环境好,换个环境,大家都清净……”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只要麻烦离开这个家,离开他的视线,怎样都好。这个提议,非但不是庇护,更像是一种放逐。
唯有婆婆,这个平日里存在感不强的女人,此刻却展现出一种近乎怪异的平静。她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荒诞的笑容,轻轻拍着涟漪的手背,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谈论邻居家的八卦:“嗐,多大点事儿啊!不就是一个男同学嘛?谁还没几个男同学?国曜也是气糊涂了,你也别往心里去。” 这不合时宜的“宽容”,非但没有带来丝毫安慰,反而像一层油污,浮在痛苦的深渊之上,更显其下的不堪。
而压倒涟漪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女儿梓宸那撕心裂肺的啼哭。小小的身体蜷缩在沙发一角,因为大人们的争吵而惊恐万分,清澈的大眼睛里蓄满泪水,终于决堤。那泪水,不是为了理解大人的世界,而是最纯粹的恐惧和无助。当那滚烫的泪珠滑过女儿稚嫩的脸庞,重重砸在涟漪心尖时,她构筑的所有防线轰然倒塌。耳边是母亲尖利的控诉,父亲疲惫的叹息,公公算计的提议,婆婆那令人心寒的“开解”,还有国曜那充满屈辱与愤怒的眼神……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女儿无助的眼泪,成了这场围剿中最精准的武器。
她败了。彻彻底底地败了。不是败给爱情,不是败给叶凡,而是败给了这密不透风的、名为“家庭”和“责任”的牢笼,败给了这汹涌而至的、足以淹没一切真相的唾沫星子。她无法放弃这段千疮百孔的婚姻,至少此刻,为了那个泪流满面的小人儿,她不能。
“我没有做到!没有做到啊……” 电话接通叶凡的那一刻,所有的委屈、不甘、屈辱和巨大的失败感瞬间冲垮了堤坝。她像个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对着话筒,泣不成声,反复地、机械地重复着这句话,仿佛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并非全然无能的证据。
电话那头,叶凡沉默着。那沉默像一块巨大的、湿透的海绵,沉沉地压在两人之间。他听得到她破碎的呜咽,听得到那话语里浸透的绝望。他的心被狠狠地揪紧,泛起尖锐的疼痛。他心疼此刻的涟漪,那个曾经明媚如春水的女子,如今被生活揉搓得不成样子。他更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这段感情,像一株在悬崖缝隙里艰难生长的藤蔓,明明彼此渴望缠绕,却始终无法触及阳光普照的未来,只能在逼仄的阴影里扭曲挣扎。他再次被拖入时光的洪流,回溯那错失的二十年。
如果……如果二十年前,在那次幼稚却足以改变一切的争吵之后,他没有赌气转身就走,没有把那扇紧闭的门当作世界的终点。如果他能在门外等一会儿?哪怕只是十分钟,让怒火冷却?或者等一天,让彼此沉淀?甚至等上一个月,用时间和沉默去证明那份执着?也许,仅仅只是也许,那道门会在某个时刻重新开启,露出涟漪同样带着懊悔和期待的脸庞。那么,后来的一切是否都会不同?他们是否早已携手,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堡垒,足以抵御今日的风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隔着时光的鸿沟,隔着破碎的家庭,隔着无法言说的痛楚,隔着这令人窒息的“没办法”!
怎么办?叶凡在心底无声地呐喊。无数个方案在脑中闪现,又迅速被冰冷的现实击碎。带她走?他有什么立场和能力?与国曜摊牌?只会火上浇油,让涟漪的处境更加艰难。向她的家人解释?在“绿帽子”的标签下,任何解释都苍白无力,只会被视为狡辩。巨大的无力感像藤蔓缠绕心脏,越收越紧。内耗的结果,是灵魂深处的一声喟叹,带着认命的苦涩:就这样吧。只要涟漪心里还有他,只要她还能像过去几个月那样,在微信里轻轻说一句“想你”,道一声“爱你”,让他在冰冷的现实中感受到一丝虚幻的暖意,就够了。这成了他退无可退的最后堡垒,一个在无奈和绝望中为自己搭建的、摇摇欲坠的避风港。
然而,就是从那个女儿泪水决堤、涟漪宣告“失败”的夜晚之后,变化悄然发生,如同无声的潮汐退去,留下冰冷的滩涂。叶凡的手机变得异常安静。那个熟悉的、带着独特昵称的微信头像,再也没有跳出过“想你”、“爱你”这样滚烫的字眼。那些曾支撑他度过无数个漫漫长夜、让他觉得付出一切都值得的甜蜜碎片,消失了。像被人按下了删除键,干净利落,不留一丝痕迹。偶尔的信息,只剩下事务性的询问:“在忙吗?”“梓宸有点发烧,你知道附近哪家儿科好?” 字里行间,透着一种刻意维持的距离感。
叶凡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变化。他的心,从最初失联后的焦灼渴望,慢慢沉入一种冰冷的怀疑。他感觉涟漪变了。那个在五六七八月间,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般向他奔涌而来的热情、依赖和不顾一切,似乎被无形的堤坝重新拦截,或者……被什么东西悄然取代了。
“我没变,叶凡。真的没有。” 每当叶凡小心翼翼地试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问及她的冷淡时,涟漪总是这样回答。她的声音依旧温柔,语气甚至带着点嗔怪,仿佛在说他多心、敏感。然而,这重复的否认,在叶凡听来,却像一层薄薄的窗纸,试图遮掩住背后已然不同的风景。她的眼神在视频通话时开始习惯性地游移,笑容里掺杂了掩饰不住的疲惫和一丝……疏离?坚持了几个月,叶凡内心的防线开始无声地溃败。这溃败并非轰轰烈烈,而是像被白蚁蛀空的大堤,外表看似完好,内里早已千疮百孔。速度之快,超乎他的想象。每一次得不到回应的等待,每一次看到事务性信息时的失落,都在加速这崩塌的过程。
而涟漪那次毫无征兆、毫无交代的“进山”,更是将这怀疑推向了顶峰。去哪里?和谁?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去多久?为什么连一句简单的告知都没有?无数个问号在叶凡脑海中疯狂盘旋,如同盘旋在腐肉上空的秃鹫。他试图说服自己,她只是需要空间,需要冷静。但另一个声音,那个源于二十年前就已种下的、名为“安全感缺失”的毒刺,却在他心底疯狂滋长:她回到自己身边,究竟是为了什么?是旧情难忘?是寻求慰藉?还是……仅仅因为婚姻不幸,需要一个暂时的情感出口?她还爱自己吗?这份爱,是真实的火焰,还是溺水者慌乱中抓住的稻草?叶凡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那份重逢时的笃定,被现实的冷水一遍遍冲刷,变得摇摇欲坠。
“喂!你到公司了么?”
一周后一个清冷的清晨,叶凡正堵在早高峰的车流里,焦躁地敲打着方向盘。车载音响播放着空洞的交通信息。突然,手机屏幕上跳出那个熟悉的头像,伴随着微信语音通话的专属铃声。叶凡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迅速抓起蓝牙耳机扣在耳朵上,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没有,在路上…堵着呢。”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那份失联多日后的骤然联系所带来的巨大渴望,如同地壳下的岩浆,在他胸腔里汹涌奔突。他贪婪地捕捉着耳机里传来的、属于涟漪的每一个细微的声息——背景里似乎有车辆驶过的声音,还有她略显急促的呼吸。这熟悉的声音像一道暖流,暂时驱散了连日来盘踞心头的阴霾。然而,温暖之下,是更深的困惑。
叶凡不明白,或者说,他无法理解涟漪这种反复无常的模式。每一次毫无征兆的断联,像被强行拔掉电源,将他投入黑暗和冰冷的孤独。就在他几乎要被这绝望吞噬,开始习惯那片死寂时,她又会像现在这样,毫无预警地重新出现。而且,每一次,她都表现得如此“若无其事”!仿佛那几天的消失从未发生,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有过隔阂。这种“无事发生”的姿态,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叶凡的神经。
这诡异的熟悉感,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记忆的闸门。二十年前,大学校园,青涩的时光。他清晰地记起了,他和涟漪之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吵架”。说是吵架,其实更像是叶凡单方面的精神地震。起因早已模糊,或许是某个误会,或许是他敏感的自尊心作祟。他只记得,那天之后,涟漪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电话,无数个电话打过去,永远是冰冷的忙音或者无人接听。宿舍楼下守候,也等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年轻的叶凡,内心充满了巨大的惶恐和挫败感。他笨拙地处理着这份失落,自然而然地将其解读为一种残酷的“断崖式分手”——毫无预兆,冷酷决绝。巨大的精神内耗吞噬了他,在痛苦辗转了几日后,他选择了放弃,像一只受伤的蜗牛,缩回了自己的壳里,舔舐伤口,准备迎接漫长的寒冬。
然而,几天后,一个阳光慵懒的下午,那个消失的名字突然又跳跃在他的手机屏幕上。涟漪的声音带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轻快,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任何龃龉:“叶凡?是我。你在哪儿?有空吗?来我们学校操场吧,我在那儿等你。”
叶凡的心被巨大的惊喜和更深的困惑撕裂着。他几乎是飞奔着赶往影视艺术学院的操场。初夏的风带着青草的气息,塑胶跑道在阳光下蒸腾着微微的热气。他远远地就看到了她,穿着一条素色的连衣裙,站在跑道边的树荫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洒下跳跃的光斑。她朝他挥手,笑容灿烂,一如往昔。
他走到她面前,带着一路狂奔的喘息和积压了几天的委屈、困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他站定,迫切地等待着她的解释。一个关于消失的理由,一个安抚他几天来如同炼狱般煎熬的答案。他期待看到她哪怕一丝的歉意或不安。
但涟漪的反应再次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她仿佛根本没看到他眼中翻涌的情绪,也完全忽略了两人之间那几天的空白。她只是自然地拉起他的手,手指微凉而柔软,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天气:“哎呀,终于来了!走,饿了吧?我知道校门口新开了一家炒田螺,听说味道超赞!我们去尝尝?” 她的眼神明亮,笑容纯粹,那几天的消失,在她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仿佛只是去隔壁教室上了堂自习。
叶凡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受不了这种“嬉皮笑脸”,受不了这种对彼此情绪感知的巨大错位。他内心的不适感如同气球般膨胀。他想甩开她的手,想大声质问:这几天你去哪了?!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你难道一点都不在意我的感受?!
然而,当他低头,看到她仰起的、带着纯粹期待的笑脸,感受到她手心传来的微凉触感,所有的质问和愤怒都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气。重逢不易。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最终压倒了内心的不适和委屈。他选择了沉默,选择了忍受这份别扭,选择了珍惜这失而复得的相聚。他任由她拉着,走向校门口喧嚣的小吃街。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混合的香气,嘈杂的人声包围着他们。炒田螺辛辣鲜香的味道刺激着味蕾,涟漪吃得鼻尖冒汗,眼睛亮晶晶的,不时被辣得吸气,又忍不住继续吃。叶凡看着她生动的样子,内心的坚冰一点点融化。玩着闹着,那些不快似乎真的被这烟火气和她的笑容冲淡了,他又一次回到了她的轨道,继续扮演着那个“大男孩儿”般的恋人。
昔日操场上的阳光、炒田螺的香气、涟漪那毫无阴霾的笑容,与此刻蓝牙耳机里传来的、同样若无其事甚至带着一丝轻快的声音,在叶凡的脑海中重叠、交错。二十年的时光长河仿佛在此刻骤然收束,湍急的水流冲击着他,让他感到一阵眩晕。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车窗外是缓慢移动的、冰冷的钢铁洪流,而他的思绪却深陷在那个遥远的、带着青草气息的夏日午后。他再一次,如同二十年前那个笨拙的少年,本能地珍惜着这失联后的短暂“重逢”,哪怕这重逢的基石是如此的脆弱和虚幻。
“你怎么又失联了……” 这句话在叶凡的喉咙里翻滚了许久,如同烧红的烙铁。他试图吞咽下去,像过去无数次那样,用沉默去维持这脆弱的联系。但这一次,那熟悉的痛苦和不安感来势汹汹,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腔。在忍耐了几分钟后,如同堤坝终于承受不住洪水的压力,这句话还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冲口而出。声音通过耳机传到彼端,带着电流的微噪,也泄露了他极力掩饰的受伤和质问。
电话那头,涟漪似乎微微顿了一下。背景里车辆行驶的声音清晰了一些,她似乎在调整姿势。随即,她那惯常的、带着点漫不经心却又试图安抚的声音传了过来:“哦,这次啊……我进山里了。信号特别差,几乎与世隔绝。走了不少地方,看了很多不一样的风景,也想通了不少事情……” 她的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释然和开阔感。
“山里?” 叶凡重复着,眉头紧锁。这个答案太过笼统,像一层薄雾,遮掩了所有他真正关心的细节。“想通了什么?” 他紧追不舍,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这才是关键!她消失的这几天,在那寂静的山林里,究竟“想通”了什么?是终于下定决心,要不顾一切地挣脱枷锁,勇敢地走向他,寻求一个渺茫却真实的未来?还是恰恰相反,她终于“想开”了,认清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巨大鸿沟——家庭的责任、世俗的眼光、二十年的错位时光?她是否决定让这份迟来的、充满荆棘的感情,如同山间的晨雾般,在她心里慢慢消散,直至无痕?叶凡屏住呼吸,试图从她话语的缝隙里捕捉到一丝真实的指向。然而,没有。她的回答如同山间的回音,空泛而模糊,没有任何落点。他感觉自己像在黑暗中摸索,急切地想抓住点什么,却只抓到一手虚无的空气。
正当叶凡鼓起勇气,想要不顾一切地追问下去,想要撕开那层“想通了”的薄纱,窥探她内心真实的决定时,熟悉的阻碍,如同宿命般准时降临。
“哎呀,我到立水桥北了,得下车换乘了!这破信号……” 涟漪的声音突然变得急促,伴随着车门开启的提示音和站台嘈杂的背景人声。紧接着,耳机里的声音开始变得断断续续,像接触不良的收音机:“喂?叶…凡?听…听得到吗?……滋滋……信号太……滋滋……回头……再说……”
声音最终被一阵刺耳的忙音取代。
叶凡猛地踩下刹车,身体因惯性向前一冲。他烦躁地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喇叭发出短促刺耳的鸣叫,引来旁边车道司机不满的侧目。又是这样!每一次!每一次当他试图靠近,试图触碰那真实的、核心的情感时,总会被各种外力无情地打断。信号,这该死的、无处不在又飘忽不定的现代幽灵,成了他们之间无法逾越的物理鸿沟,也成了情感无法真正沟通的绝佳隐喻。所有渴望深入的交谈,所有亟待解答的疑问,所有需要倾吐的心事,都在这断断续续的电流声中被碾碎、被消解,最终化为一场场徒劳无功的“无效聊天”。
叶凡颓然地靠在椅背上,望着前方似乎永无尽头的车流。他摘下耳机,那冰冷的塑料外壳还残留着耳廓的温度。他放弃了。像过去无数次一样,放弃了在这物理的阻隔中进行无谓的挣扎。他只能被动地、无奈地从那消失的、断续的声音里,徒劳地感受着涟漪的存在。仿佛这微弱的声音信号,是维系他们之间那脆弱情感纽带的唯一证明。
耳机被扔在副驾驶座上,冰冷的塑料外壳折射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光。车厢内一片死寂,只有空调单调的送风声。叶凡的目光失焦地望着挡风玻璃外缓慢挪动的车尾红灯,像一串串没有温度的眼睛。然而,他的脑海里,却异常清晰地回放着二十年前影视艺术学院操场的那个下午。
他清晰地记起自己当时撅着嘴,板着脸,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他以为自己的愤怒和委屈是那么明显,足以让涟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足以让她收敛那“没心没肺”的笑容,给出一个郑重的解释或道歉。
可他错了,大错特错。
在涟漪眼中,他那副“大男孩儿”闹别扭的样子——撅起的嘴、紧锁的眉头、写满“我不高兴快来哄我”的眼神——非但没有让她感到压力或歉意,反而……她觉得“挺逗的”。是的,“逗”。这个认知像一根冰冷的针,时隔二十年,依旧能精准地刺中叶凡心底最隐秘的伤口。她当时觉得有趣,觉得新奇,甚至……内心是隐秘的喜悦?因为她从中验证了一个让她心安的“事实”:看,真的有人这么在意我!有人会为我的“失踪”如此紧张,如此失魂落魄!这份被重视、被强烈需求的感觉,像一颗甜蜜的糖果,瞬间冲淡了任何可能存在的愧疚感。她的喜悦,建立在他的痛苦和不安之上。
她沉浸在这种被强烈关注的安全感里,却全然不知,或者从未深想过,她这种处理问题的方式——用消失来测试,用若无其事来回避冲突——给叶凡的心灵带来了怎样深远的伤害。那第一次的“失踪”和“嬉皮笑脸”的重逢,像一颗有毒的种子,深深埋进了叶凡情感的土壤里。安全感的缺失,对关系稳定性的怀疑,对对方情绪感知的错位恐惧,就从那一刻开始疯狂滋生。它无声地扭曲了他看待亲密关系的视角,让他变得敏感、多疑,总是习惯性地为最坏的结果做准备。
更可悲的是,涟漪对此毫无意识。她像一只在阳光下无忧无虑的蝴蝶,只享受追逐的乐趣,却看不到自己翅膀扇动时带起的、足以摧毁他人内心平衡的风暴。她不知道,她的“好玩儿”,成了他心底一道隐秘的裂缝。
正因为有了那第一次的“成功”(在她看来是情感的确认,在他心里是伤害的烙印),便顺理成章地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直到最后一次,在那间充满韭菜猪肉馅气味的饺子馆里,激烈的争吵如同点燃的炸药桶,将两人之间所有勉强维持的平衡彻底炸碎。她再次选择了消失,而这一次,消失的期限不是几天,而是漫长的二十年。那道裂缝,终于变成了无法跨越的天堑。
时隔二十年,当命运之手再次将他们推到一起,当最初的激情和忏悔的泪水似乎弥合了旧日的伤痕,涟漪才轻描淡写地提起:“哦,二十年前那次啊?其实是去学校后面那家大超市做短期促销了,想赚点零花钱买条看中的裙子,手机又正好没电了……” 她说得那么自然,仿佛这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生活小插曲。叶凡听着,心中百味杂陈。原来,那场让他痛彻心扉、彻底改变了他情感模式的“断崖式分手”,起因竟如此简单,如此……微不足道?他以为,当二十年前的种种误会终于说清,当涟漪亲口诉说着这二十年经历的后悔与婚姻的不堪,她应该已经彻底改变了。那些曾伤害过他的行为模式,应该随着岁月的磨砺和痛苦的洗礼而消散。
最初的几个月——重逢的五、六、七、八月——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那时的涟漪,热情如火,不顾一切,仿佛要将错失的二十年时光压缩燃烧,用滚烫的“想你”、“爱你”和毫无保留的倾诉,试图融化时光的坚冰。叶凡沉溺其中,几乎相信了奇迹的发生,相信了伤痕可以真正愈合。
然而,当最初的热潮退去,当现实的冰冷礁石再次裸露,叶凡惊恐地发现,涟漪似乎又悄然“回复了本性”。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模式开始重现:情绪的低落、突然的沉默、毫无交代的消失……然后,在某个无法预测的时刻,带着若无其事的笑容再次出现。一个人(通常是叶凡)的焦虑、追问、痛苦,似乎成了另一个人(涟漪)确认自身价值、获得某种扭曲安全感的养料?而当涟漪表现出伤心、脆弱时,叶凡内心深处那种“被需要”、“她终究离不开我”的掌控感,又会奇异地带来一丝病态的心安?
这像是一个无法破解的恶性循环,一个两人之间踢来踢去、永远也踢不完的皮球。痛苦和不安,在两人之间流转、传递,却从未真正被直面和解决。一个人情绪的低谷,仿佛成了另一个人情感高原的基石。这种扭曲的平衡,成了维系他们这段迟暮感情的唯一纽带。
叶凡握着方向盘,指尖冰凉。拥堵的车流开始缓缓蠕动,但他内心的阻塞感却越发沉重。蓝牙耳机静静地躺在副驾驶座上,像一块沉默的墓碑,埋葬着刚才那场无疾而终的通话,也埋葬着他试图寻求答案的最后一丝努力。他透过车窗,望向城市铅灰色的天空,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疲惫感席卷了他。
他意识到了。是的,他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这种以彼此痛苦为食粮的共生模式。因为就在刚才,就在涟漪若无其事的声音响起,却又在关键处被信号无情掐断的那一刻,他内心深处,除了愤怒和失望,竟然……竟然还诡异地泛起了一丝如释重负?仿佛她的“失联”虽然带来痛苦,却也印证了她依旧“存在”于他的世界,印证了某种扭曲的“规律”还在运行。而当她重新出现,带着那种熟悉的“无事发生”的轻快,他一边感到受伤,一边却又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珍惜这短暂的“正常”。
立水桥北的喧嚣隔着车窗,模糊成一片遥远的背景噪音。叶凡缓缓启动车子,汇入缓慢移动的车流。他不知道这辆载着他沉重躯壳的车要驶向何方,就像他不知道他和涟漪这段在断链中寻求重环、在痛苦中汲取养分的感情,最终会驶向哪一个终点。是彻底的崩解?还是在这扭曲的循环中,耗尽彼此最后一点心力?唯一清晰的是,二十年前埋下的那颗毒种,从未真正死去。它只是蛰伏着,在重逢的土壤里,开出了更为诡异、也更令人绝望的花。断掉的链条,即使勉强重环,连接的,是否依旧是那无法摆脱的宿命之痛?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脚下的路,和耳机里的忙音一样,漫长而充满杂音,不知通往何方。
作者:赵同
斜杠青年,朝三暮四,比上不足,笔下有余,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不怕折腾,才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