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圣彼得堡,首先要提到普希金,他的《青铜骑士》最早为我勾勒出那座城市的轮廓———一片雄伟、恢宏的建筑:
我爱你,彼得兴建的大城,
我爱你严肃整齐的面容,
涅瓦河的水流多么庄严,
大理石铺在它的两岸;
我爱你铁栏杆的花纹,
你的幽静而悒郁的夜晚:
……
正如别林斯基所说:“全诗的真正主人公是圣彼得堡。”(《亚历山大·普希金的作品》)对我来说,这些诗行构成了将要发生的一切的背景——此后作家写过许多有关圣彼得堡的作品:果戈理的《圣彼得堡故事》热闹极了,简直匪夷所思;屠格涅夫的《春潮》和《处女地》,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主要情节也都在此展开;还有别雷那全景式的巨著《圣彼得堡》。然而相比之下,要数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圣彼得堡最令人难忘。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仿佛是接续普希金那句“你的幽静而悒郁的夜晚”往下写的——在《青铜骑士》里,诗人的目光转向了室内(“我独自坐在书房里/不用点灯,写作或读书”);而陀氏的主人公,却在涅瓦河畔整夜徘徊。“那是一个奇妙的夜晚,亲爱的读者,只有当我们年轻的时候,才能有这样的夜晚。”他遇到了,最终又失去了自己爱恋的人。“我的上帝!那是足足一分钟的欣悦啊!这难道还不够一个人受用整整一辈子吗?……”《白夜》里的圣彼得堡,充满了抒情气氛和近乎绝望的感伤——它是如此浓郁、纯粹,只怕别处难得一见。
然而无论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是圣彼得堡,这种情调仅仅是为了抗衡笼罩其上的沉重、凶险的氛围而存在。在此前的《双重人格》、《女房东》和此后的《被欺凌与被侮辱的》、《罪与罚》和《白痴》里,圣彼得堡是阴暗的,狂乱的,是阳光与理性不曾降临之地;所有纯洁之物——可怜的愿望,艰辛的人生,真挚的心灵,等等——显得特别脆弱,也就更弥足珍贵。作家留心的是“破旧公寓的顶楼和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的人们的生活”,他们爱着,恨着,幻想,疯狂;孤独无告,而又相依为命;铤而走险,而又无法承受随之而来的命运。
陀思妥耶夫斯基写处女作《穷人》时,自己就是圣彼得堡的一个走投无路的“穷人”;涅克拉索夫和别林斯基发现了他,视之为俄罗斯的伟大灵魂。以后他成为反农奴制的秘密团体彼特拉舍夫斯基小组的一员,并因此被捕,判处死刑,又改为流放。类似的革命者经历,在这座城市不足为奇。许多著名人物与事件都与圣彼得堡有关:十二月党人,民粹主义者,刺杀沙皇,1905年的革命,等等。可以借用勃洛克一篇文章的题目,把这一切概括为“知识分子与革命”。俄罗斯知识分子投身革命,从来就不计后果——无论关乎自己、民族、国家还是全世界。安德列耶夫的《七个绞刑犯的故事》,背景也是圣彼得堡。这是一座无法宁静,危机密布的城市,烈士四下奔走,动辄血流成河。出没其间的这些奋不顾身的人们与那庄严肃穆的建筑,似乎有着难以协调之处。也许在感伤的情调与阴暗的氛围之外,还要加上一种激越、暴烈的精神,才能算是完整的圣彼得堡吧。
我从文学作品中得来的圣彼得堡印象,截止于十月革命——冬宫被攻陷后,革命者和被革命者似乎联手更换了舞台;剩下一座空城,退隐至历史的深处。或许别雷说得有道理:“可要是圣彼得堡不是首都,那——也就没有圣彼得堡,那样,它的存在也就大可怀疑了。”圣彼得堡改名为列宁格勒,它的情调、氛围和精神仿佛随之消散。虽然偶尔也以别种精神吸引过我——肖斯塔科维奇雄浑深沉的《第七交响乐》和阿赫玛托娃未免草率粗糙的《勇敢》、《起誓》等,宣告那曾经是座英雄城市。
而此刻的圣彼得堡,依然有艰辛的人生,真挚的心灵,人们在这里依然爱着恨着疯狂着幻想着,只是,一切都在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