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塬上生活记

农忙假·麦田记事

        黄土坡的晨雾总带着麦秸秆燃烧的焦香。天还没大亮,老支书家房檐下的铁犁头就叮当响起来,惊醒了蜷在麦草垛里的花狸猫。我缩在打着补丁的蓝布被里数窗棂上的冰花,听见爹在院里磨镰刀的霍霍声,像在给黎明打着节拍。

        "二小子,拾掇拾掇下地了!"娘掀开粗布门帘,寒气裹着灶台飘来的玉米糊香涌进来。我摸黑套上露着棉絮的红袄子,书包里装着前日老师发的算术本——农忙假里的作业,是要帮家里收完十亩麦子后写篇周记。

        麦浪在晨风里翻着金边,六月的日头刚爬上崖畔,就把露水晒成了蒸腾的白气。爹和大哥在前头挥镰,麦穗扑簌簌倒进捆扎好的草绳圈里。我的任务是跟在后面拾麦穗,碎花布拼成的书包斜挎着,时不时被麦芒扎得发痒。晌午时分,崖畔的杜梨树下飘起炊烟,娘用瓦罐提来的绿豆汤还温着,就着咸菜疙瘩啃冷馍时,看见远处山道上晃动着星星点点的草帽——那是其他村的孩子也在田垄间穿梭。

        暮色染红麦垛时,山坳里传来收工的梆子声。我趴在麦堆上写周记,铅笔头在作业本划出沙沙的响动。西边天空扯出几缕火烧云,把麦茬地照得通红,像给黄土坡披了件金线绣的袈裟。


暑假·山道蝉鸣

        装过葡萄糖液的盐水瓶在书包里叮当作响,走过五里坡时,蝉鸣正撕扯着燥热的空气。我踮脚摘下几片槲树叶盖在瓶口,井水隔着玻璃透出沁凉的绿。放羊的老汉蹲在酸枣树下抽旱烟,烟袋锅子磕在石头上迸出几点火星。

      “小娃娃慢些走,当心滚了坡。”他沙哑的提醒混着羊粪蛋的腥气飘过来。我攥紧娘用碎布条编的瓶套,踩着前日暴雨冲出的沟壑往学校挪。教室土墙上的裂缝又宽了几分,缺了角的黑板用黄泥补着,粉笔灰落在讲台前的阳光里,像下着一场不会融化的雪。

        代课的王老师正在批改作业,蓝布衫后背洇出深色的汗渍。见我来交暑假作业,她摘掉缠着胶布的眼镜笑道:"你爹应了让你继续念?"我点头,摸出兜里焐得温热的煮鸡蛋——这是娘给老师备的节礼。窗外知了突然噤了声,山风卷着操场上的黄土掠过残破的窗纸,把作业本吹得哗哗作响。

        回家路上遇见货郎担,拨浪鼓的声响惊飞了竹林里的斑鸠。我攥着卖草药攒的毛票,换了支带橡皮头的铅笔。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山涧的溪水漫过青石板,冲散了货郎留在土路上的胶鞋印。


寒假·年关旧事

        腊月二十三祭灶那天,雪粒子打得人脸生疼。我跟着爹去二十里外的镇子赶集,羊皮袄结着冰碴,老布鞋踩进雪窝便没了脚脖子。背篓里的山核桃哗啦作响,这是要换年画和红纸的筹码。

        集市长街飘着油糕的焦香,剃头挑子前围着说书的盲艺人。爹在供销社称盐时,我盯着玻璃柜里的头花移不开眼。穿呢子大衣的售货员磕着瓜子嗤笑:"山里野小子看这个作甚?"话音未落,爹已经拽着我走出店门,背篓里的红纸被风吹得簌簌响。

        归途遇见同村的三婶,她篮子里躺着块肥猪肉,油纸渗出晶亮的荤腥。"给二小子扯件新袄吧。"她往我手里塞了块芝麻糖。爹闷头赶路,山道上的雪渐渐染了暮色。到家时屋檐的冰棱已有尺把长,娘在灶间剁饺子馅的声响混着柴火噼啪,惊醒了梁上打盹的狸猫。

        除夕守岁,火塘映着墙上的新奖状。我把看头花的事写进日记,听见山那边隐约传来零星的爆竹声。娘将晒干的橘子皮丢进茶罐,水汽氤氲间,王老师送的那本《平凡的世界》正在炕头泛黄。


后记·春汛

        去年清明回乡,看见新修的柏油路蛇一样盘在山腰。当年拾麦穗的坡地栽满了苹果树,老支书的孙子开着三轮车往冷库运果子。学校旧址立着信号塔,放羊老汉的坟头长满狗尾草。

        我在老屋梁上找到那个盐水瓶,玻璃已经泛着茶色。我从随身的烟盒里摸出一根烟点着狠狠的吸了一口吐掉后,嘴里拧开锈住的铁皮盖,似乎还能听见山道上的蝉鸣,混着货郎远去的拨浪鼓声,在春风里碎成星星点点的光……

        站在崖畔望去,赶集的山路早被荒草淹没。只有酸枣树年年开花,细碎的白落在当年踏出的脚印里,像撒了一地不会融化的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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