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孔元庄的陈年往事
孔元庄从古至今,就是个比较复杂的庄,不像周围的那些村庄那么团结。人杂、姓杂、矛盾多。而且又距离姜堰城区不远,什么人都有。古有说法:“铜张荀,铁时庄,打不进的狗屎九洞庄”。就是张荀,又叫“张营”,比较团结,家家姓张,一个老祖宗下来的。铁时庄:就是说孔元南边的时庄。后来为了和王石乡隔河相望的另一个时庄分开,叫做“后时庄”,另一个王石乡的那个叫做“前时庄”。后时庄的地主多,但是都很上路子,不欺负本地人,而且地主家很多有私人武装,甚至有长枪,外人不太敢进去。九洞,是隔壁王石乡的村子,“臭狗屎”出名。离姜堰城区比较远,但是几乎家家出土匪。和隔壁村械斗,经常出人命。村民个个彪悍无比,连外地的土匪都绕道走,怕被九洞的人遇到。孔元不一样了,孔元庄,地处姜堰城南,离城区也比较近。人人可以来,人人也可以走。而且村里杂姓比较多。只要不关我家事情,发生什么与我无关。各家族之间矛盾重重,因为田地陇间的农作物,或者因为张家的媳妇和钱家的小子打搞(偷情),或者是两家之间的一堵墙,滴水流进了隔壁家的院子内,都可能是矛盾的起因。再加上姜堰城区的国军和王石乡往南的共军,就在姜堰城外孔元庄一带对垒,常有探子在村中游走,分不清是国是共。
有这样一个典型的事例,我的八外公:丁传喜。是个浪荡子,在家无所事事,就跟着本村的保长,也是乡长,后面混生活。乡长家开豆腐店,乡长的媳妇做得一手好豆腐,每天就安排传喜担着一担水豆腐去姜堰街上卖。这天天快黑了,传喜挑着担子回家,刚到周舍后面的小路,从路边串出2个半大的小子,把他拦下了:
“唉,弄什的?”
“卖豆腐的。”
“想当兵吗?”
“当屌!饭吃下不变屎?回家日媳妇去。”
“你说是国军好还是共军好?”
“当然是国军好!”
.......
“乒乒乓乓”一阵响,水桶砸了,传喜外公鼻青脸肿的被打翻在路边的渠道里。
醒来时已经是月上树梢。
当晚传喜被豆腐西施骂了个狗屎,还挨了郑乡长的一个耳刮子。
第二天又是卖豆腐,传喜外公变精了:我早点回,天不黑我就回,管他豆腐卖得完卖不完。下午刚过半饷,太阳还是老高,传喜就挑着半水桶的豆腐回来的,走到界河桥东,快上桥的时候,迎面来了两个衣着整齐的人,穿着制服,带着有沿的制服帽。一把抓住他的扁担。
“唉,老乡,您好!”
“什的事?”
“你说是国军好还是共军好?”来人很直接的问。
“当然是共军好!”
“为什么?”
“什的为什么?就是共军好。”
.......
又是拳头又是腿,这次挨打被打得很有章法,传喜外公浑身一点泥土都没有,也没有砸他的水桶,甚至连半桶豆腐和水都没有泼出来,但是八外公满脸是血,牙还掉了一颗。
来到乡长家,乡长一看自己没有什么损失,豆腐和钱都在,桶也没有坏。就传喜少了一颗牙,那算不上什么损失。指着他满是血的脸说:“去,去,去,你个死形样子,去洗洗,吓人巴拉的,你得罪了什么人了?天天打你?明天早点来~”
“嘘~”
八外公捂着脸跑了~ 第二天一大早,八外公刚刚过了界河桥,挑着满满水桶的豆腐担子往街上走,路边又串来个戴眼镜的人,文绉绉的说:“先生稍等,请问您,您说是国军好还是共军好?”
“先生,你好~”
八外公传喜挑着豆腐担子飞奔而去,留着眼镜在风中张着诧异的大嘴...
这几年庄上又开始闹红小鬼,以村东周家舍的陶家老二为首,一帮细狗怂参加了“共军”,不在外头打仗,就在家周围折腾。白天,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化妆成讨饭的,在姜堰周围晃悠,观察哨点,打探消息,晚上带人去当官的家放火,放枪,骚扰民团团长,杀死外乡来当兵的,听说杀死了好几个姜堰城区的哨兵,还有一个官职不小的日本军官,抢了手枪。成天神出鬼没在庄里庄外游荡,搞得人心神不定。姜堰城区也派武装来抓人,从陶家二头十一岁就要抓,四处抓他,今年都十八岁了,还没有抓到。这次联系了狗屎九洞的土匪,往他身上泼了火油,点了火,还是让他跑了,头发都烧着了,跳进了界河,不见人影。这场景把地里拔草的几个妇女吓得不轻,颤抖着走到桥上,等当兵的刚刚走过桥没有多远,他们往桥下看,界河桥当时是座木桥,没有护栏的窄窄的木桥。桥下的情形桥上一览无余。这时候几个农妇盯着水面,大气不敢出,静静的界河在夕阳的照耀下波光闪闪,偶尔从河畔的芦苇中传来野鸭的叫声,更加让人心惊肉跳。
忽然一个妇女轻声喊着:“唉,恒宏家的,你看,桥柱下面。” 在桥柱子下面露出有个可怕的脑袋,后半个脑壳皮肉露着,前面的头发稀疏凌乱,脑壳一出水面,就昂着头朝天大吸一口气,冲着桥上的妇女们露出了一个凄惨的笑容,一口白牙在夕阳下闪出了金光。终于,这个脑袋又一下子扎进水里,悄然向北,殷庄和姜堰的方向游了过去,留着几个妇女在桥上惊讶的捂着嘴,不敢发出一点点的声音......
秀英轻声的叹了一口气说:“这是为什的?什的叫理想?就这样不要命?”想着自己的小叔子“恒宽”,和自己的大哥“志儒”,也在南边几十公里外的泰兴闹共党,不禁心里一阵阵发紧。
孔元庄的特点,不仅仅在此处,还有很多庄没有的奇特的特点,顺着界河往西,往庄中心数,家家有故事。家家不平凡。
桥边的第一家,是有名的“屠夫之家”,世代屠夫,也姓钱,家族排行老三,据说杀猪手艺高超,刨猪更有水平,刨猪、刨狗、杀羊、杀牛,无所不能。人未到,一阵血腥味已经飘过来,成天背上背着个包着各种刀具的大包,在姜堰城区或者周围的庄上游荡,胸前围着个大围兜,上面沾着动物的血迹和粪便,散发着一阵的腥臭。
钱三有这一张黝黑的脸庞,浓密的眉毛下面眼睛发亮,却挂着大大的眼袋。特别大的鼻息和肥大的腮帮都是坑坑洼洼,发着油光。传言他经过的庄子,狗都不敢叫。无论多凶的狗,看到钱三,都夹着尾巴往家跑。钱屠夫在庄上被称“钱三”,每逢过年过节,钱三总是很忙的很,杀牛,杀羊,杀猪。工钱不收,管饭管酒。下水作为工钱带走。
钱三在三十多岁的时候,娶了隔壁庄唐元的同姓女子,也姓钱,出了五服的,一样的黑胖黑胖的,挺着个大胸大肚。成天在界河边游荡。连吃饭都端着碗在河边就着风吃。常有在界河边捉鱼摸虾的光棍说,“钱三天天杀猪,白天庄上杀,晚上在床上杀”还说“钱三的老婆叫床像猪叫,而且像快断气的猪叫。甚至还有半大的娃子在她周围仰着头模仿着,这下惹怒了钱三的老婆。这个胖媳妇敞着对襟的大衣,在桥头“日娘捣老子”的骂了两天,两只大得怕人的奶子和下面挺着的肚皮在 身前不停的晃着。连腮帮子都涨得发紫,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界河的河风吹的。
骂归骂,不影响战果,娃儿是接二连三的生。三男一女,个个长得大头大脑,都遗传了他们父母的特点,哪里都大,但是他们孙辈的惨淡不知道是不是和他们几辈人的杀生有关,这个是后话。
顺着界河桥往下走的第二家,是铁匠铺子,铁匠铺子的老板,也是钱姓,但是属于“外姓”的钱,不是一个家族的钱,是庄东面的某家人的侄子,过继到我们庄的,属于外姓。钱铁匠娶个外地的女人,一口“蛮腔”,据说钱铁匠学徒时从师傅村子里面拐回来的,自从老婆进了门,钱铁匠就没有再到师傅那去学手艺。手艺学得怎么样不太清楚,做几个粗陋的农具还行,但是打些精致的东西,是不太可能的。钱铁匠生得俊朗,浓眉大眼,一身的疙瘩肌肉,媳妇也是面皮白净,眼睛深邃,最有特点的是她那两个长辫子,乌黑发亮,从脑后拖到胸前,鼓啷啷的胸前吊着辫梢的红头绳,配着白净的脸皮,一双深邃的眼睛喜欢直勾勾的看着人,曾经让庄子上的浪荡子一阵阵的心潮澎湃,但有不敢靠近,怕钱铁匠的那大锤,钱铁匠话不多,力气大如牛,因为是钱家的远房,因此不太参与钱家族的事宜,又娶的外地的媳妇,日夜劳着,努力繁衍。因此夫唱妇随的打铁生活时间并不长,铁匠炉子的火总是不旺。年轻的媳妇来了个把月后就开始有了身孕的迹象,接着就是哺乳,于是:长女,长子,次子,接二连三,一直到快文革结束,这个蛮子女人快50才停下来,期间经过自然灾害,相继夭折了好几个。
孩子虽然都姓钱,却不根据钱家的字牌来取名字,铁匠做主,所生的后代,全部用“铁字辈”,以纪念他学徒3年,回家打铁不到两年的铁匠手艺。
顺着路往西,下一家,也是姓钱的,也是外姓,但是沿用了姓钱的“承”字辈,却不被姓钱的认可,用姓钱的话说:这家人“从老到少,么得一个涨汤的”,就是从上到下,没有个正经人。“涨汤”,就是正经、正直的意思。有时候又被说成“猴当”。一个家庭,一般的女性,其实是一个家庭的支柱,要是女性歪了,这个家庭基本上是完了,这个钱的外姓人家的妻子,是北面几十里之外的下河地区的人,短发大嘴,满口黄牙,还抽烟,细长的眼睛上扛着一双黄眉毛,人未到,笑声先传来,很张扬,但是对人和气,就是口碑不好。村里常常传说着她在家前房后的艳史,儿子“普”字辈的,遗传了她细长的眼睛和黄黄的眉毛,看人时候成天抬着脑袋,努力的把眼皮往上睁,娶个媳妇像个婆,也风流了半个村,田畔小径,界河边的芦苇,都有着他们家的笑话,至孙辈“焕”字辈,已经基本和我同年了,孙子不但遗传了祖辈的细眼睛,黄牙,还长了一头的癞疮,这是后话。但是钱家儿媳这个黄姓的黄眉毛黄牙齿的女人,给我们后人留下了一种难以说清的感觉,真的不知道是说她好,还是坏,她在言行上放荡形骸让很多人难以接受,但是真的了解很多真相的人,基本上都保持了沉默......
再往下就是郑家了。郑家老二郑治宽。郑治宽、郑治学是堂兄弟关系,家里开的理发店。郑治宽的父母叫郑世春。郑世春是个苦命的人,以理发为职业。可惜年仅二十五岁就过世了。他的夫人,在他过世七八年后去世。留下一个独苗郑治宽。郑治宽从小跟他父母学理发。可惜没有学到父母理发的精髓。父母死后依靠父母留下的理发店来谋生。因为理发手艺很差,所以一天离不了几个脑袋。但是父亲好赌的天性,郑志宽却遗传了下来。往往理发的钱不够他输,而且常常因为赌品不佳被别人揍。现在成了一个典型的怂人。就是遇到谁他都做得很客气的样子,但是刚转过脸就会变了脸色,就这么一个人.....
郑治宽的“怂”,不仅在他的举止上,还在他的“性”上,他是我们村,我所了解的第一个同性恋。农村俗称“兔子”。当然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