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札记】我们对父母或者说命运的埋怨是可耻的

白地瓜

我醒过来的时候已近凌晨,天气不那么热了。我躺在堂屋的凉床上,屋外的地坝洒满了月光。我感觉有些头昏,即可想起晕倒那一瞬间。

天快黑的时候,我背着满满一背篓的牛草回家。出发的时候感觉很重,腿有点打颤,但牙一咬还是背上走了,对自己的负重能力还挺有信心。

眼看就要走到牛圈跟前,不小心被路边的柚子树挂了一下,脚底一软,我滚下了2米高的路基。落地的那一刻,我意识很清晰,腿软加头晕,实在是站不起来,索性眼睛一闭就当睡觉了,再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很多年后,当我读过《西藏生死书》开始思考死亡,想象人类濒临死亡时的体验,我以为我经历过那种感觉。大概就是彻底地松一口气,不管了,什么都不管了,就当马上要睡着。

清醒后几秒钟,我感觉全身酸软动弹不得,我叫了一声妈。

母亲在隔壁,她听见了我微弱的叫声,仓惶地跑过来。她到我跟前,声音嘶哑地说了一句:“建于,你醒了?!”

嗯。我没有动,轻轻回应了一声。

她肯定是哭过,并且哭得很惨烈,以为我死了。她问我醒了吗,我感觉她不敢相信我的舒醒是真的。我赶紧又说了一句,走到猪圈屋路边柚子树那里,腿打软,就滚下去了。

她确定我是醒了,然后跑到门口大声喊我父亲,语气中带着惊喜。邻居听见她的喊声,都出来院坝里大声问:“治兰,建于醒过来了?”

醒过来了,醒过来了,我的母亲又哭起来。渐渐地,我身边围满了家人和邻居,他们七嘴八舌。我才知道,我已经昏迷了5个多小时。5个小时里发生了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完全失忆。

天老爷,好黑人喽。这句话不断被我的母亲重复,她的语气中有溢于言表的幸运。她的儿子没有死,没有比这值得欣慰的事情。

慢慢地,邻居散去,母亲轻声问我,“建于,你想吃点儿啥?!!”她那语调,仿佛是在说,我想吃什么她都能给我弄来,我想吃什么她都愿意去给我弄。

家里什么好吃的也没有。大山深处,就说能买到,那也得等天亮之后去镇里。我想了一下,就想吃点水分足又凉快的东西,只有地瓜。(不是红薯,重庆乡下特有的一种农作物,剥皮之后直接吃,淡淡的甜味,水分充足。)

我想吃地瓜,我说。我知道地瓜还没长大,大概刚长出来不久,成熟得等到两个月之后中秋节左右,但我确实想吃。

外面开始下起丝丝细雨,母亲催促父亲赶紧拿锄头,她准备手电,要去田里挖地瓜。父母亲走后,我一个人在昏黄的灯光下躺着。

不一会儿父母亲回来了,母亲说差不多把一半都挖掉了(一般也不会多种),还没长大,只挖到了半个拳头那么大的三个。她收拾好赶紧把皮剥掉递到我手里,我几口就吃掉了。

等一切停当,躺到床上,已经是午夜。那夜,细雨落在屋顶瓦片上的沙沙声很是清晰,夜好静,我突然感觉到很幸福。

第二天,我的姑妈、干妈都来家里看我。我知道,前一晚父母亲肯定给他们打了电话,可能已经告知过他们我已经不行了。

这是2000年8月的事。

原本以为这便是我生命中最大的挫折,后来屡次回想,也跟很多朋友诉说。当我自以为淌过了时间的洪流,诉说此经历,我总是沾沾自喜,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的母亲当时是多么的心惊胆战,也从来没有去试着理解母亲的难,更没有因此去更加善待我的母亲。

儿子生病以后,我和妻子备受煎熬与折磨,我才想起自己对父母的误会,对生活的误解有多深。

女儿是母亲一手带大,她从小还算顺利,很少生病,可以说我并没有从中体会到为人父母的艰辛与不易。儿子出生后,一直很乖,很少哭。满月的时候,他有轻微的疝气症状,我和妻子都有些紧张。

朋友们都说,养儿子费事一些,比女儿难领。我并未体会深刻,还依然在沾沾自喜,沉浸于儿女双全,也假装迎合他们的观点。心想,不就麻烦一点么,反正有母亲替我操心。

儿子满月过后,黄疸不退,检查胆红素、转氨酶高,发现情况不对,及时转院。走的那天,妻子控制不住情绪,开始流泪。我还在一旁显得很冷静,劝她不必如此,有啥我们治就是么,哭有什么用?母亲看见妻子哭,她忍不住眼泪也下来了。我才体会,做母亲的跟父亲是不一样的。

儿子确诊以后,我很恐惧,又觉得命运的无常,感到委屈。那天在医院里跑上跑下,累得都快趴下,不知道前路在哪,我突然感到很无助,避开妻子禁不住失声痛哭。

得知胆道闭锁葛西术后大多预后不良,我开始惶惶不可终日。开始想着放弃算了,领上他回家,能养多久算多久。然后又很犹豫,说不定情况好着呢,出了院还是准备及早准备肝移植配型吧。可是,转念又一想,移植后以后会怎样?他长大了不能像正常孩子一样生活,随时面临未知的死亡威胁,假如长到成年,他的恋爱、婚姻又该怎么办呢?还是放弃吧。

可是,我们每一个人不是也不知道明天自己是否还活着吗?生命的本质意义究竟是什么?真正的两难摆在面前,金钱解决不了,道德解决不了,什么都解决不了,只能任由困苦步步紧逼。

所有这些问题,足以把我折磨疯掉。当我真正感到绝望,我才明白,过去美化自己所谓苦难经历的言辞是多么浮夸,炫耀艰难过往的姿态是多么做作。

凌晨一点孩子还是睡不着,病房里一个病友打呼噜实在太厉害,儿子刚睡着就被他吵醒。然后,我就要抱着他在走廊里来回转悠,结果他还是一直地哭。看着他痛苦的表情,我心里像猫爪一样,没有任何办法。

这个时候,我才想起儿子出生后,母亲讲起,我刚出生的那一个月天天晚上不睡觉,一直哭,父亲要操持家里的猪、牛,还有田里的庄稼,她只好整夜抱着我哄。母亲讲起的时候,我甚至感觉有些得意,言外之意看我小时候那么费事,现在不是也好好的嘛。

面对儿子的病痛,我无可奈何,发现个人在命运面前如此的微不足道。无论你有多大本领,总有你无能为力的时候,痛苦是人生命中必然的一部分,甚至是常态。于是,我才理解起父母来,他们向我诉说的曾经抚育我的艰难,必定远远超出了语言的描述,怕也是绝望的时候不再少数。

我三岁的时候,因为疝气去开刀,听我母亲说,我只做了局部麻醉,然后全身捆绑在手术台上,她听着我的哭声于心不忍,一直流泪。我小学四年级,手被蚕茧站的露天排风电扇划破,她觉得蚕茧站有责任,去找人理论,要他们赔钱。再后来,我们家附近的人都搬走了,我们那个院子开始没落,就我们家没钱修房,她又开始长吁短叹,担心我以后娶不上媳妇。

很多年过去了,随着我工作、结婚、生子,她似乎松了一口气。她经常在我面前感叹,以前的日子怎么就那么难,我也颇为自得,似乎如今志得意满,很多时候对曾经自己受过的委屈表示不满,慨叹我经历的困苦,不像别的同龄人那样顺利。

这个时候,母亲很少说话,她只是说,是啊,以前怎么那么难,你爸爸耳朵不好又不能出去打工,挣不上钱,让你受罪了。她也很多次在我跟前提起,那个时候我想要的很多东西她都没办法给我买,因为确实没钱。她说秤盐打油的钱都没有,养了几只鸡,每个鸡蛋卖三毛钱,都要攒起来交电费。我的学费,也只能靠贷款,然后等粮食下来再卖掉来还贷款。

母亲勤俭节约惯了,做的饭菜吃不完总是要剩下第二顿吃。我老是说她,有时候还嫌弃她不太会做饭,大概是现在自己嘴已经吃刁了,开始嫌弃她。每次她要保存剩菜剩饭,我都让她倒了,她不舍,我老是说现在又不差吃的,只要吃得舒服就行了。她看见我那么坚决,只好嘟囔几句,照我说的做了,有时实在不舍就剩下自己吃,给我们做新鲜的。

母亲得知她孙子的病情,又开始以泪洗面,她跟我说,娃儿你的命怎么这样苦啊。她又哭着给我说,没得办法,没得办法,当父母的也给你帮不上什么忙。

我才知道,对于父母而言,永远想的是减轻孩子的苦痛,恨不得自己去替他承担。可是,真的替代不了,有时那是一种奢望,更是一种绝望。正如周国平所言,未曾生儿育女的人,不能知道父母的爱心有多痴。我现在总算是明白啦!

面对儿子的病情,我心里压力很大,也总是幻想能替他承担。如果真的拿我自己的身体去换他健康成长一生无忧可行的话,我愿意立马去做。可惜,不行。

人只有到这个时候,才明白什么叫绝望无助。想不通的时候,我也会自我安慰自己,就看孩子他自己了,看他命大不大,做父母的尽心尽力就好了。

我突然领悟,父母子女一场,这种缘分真的很神秘。你出生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是你自己说了不算的,甚至你出生时是否健康都是你说了不算的,这一切都是一个偶然。人生说到底不过是一堆体验,每个人有不同的体验,没有谁的体验更好,也是不具备可比性的。

我们如何有资格去责怪父母,没有给我们一个什么样的环境,也许那不过是为了让你有特殊的体验,上天才给了你安排如此的父母亲。想到此,我才发现自己对待母亲的那些话,是多么的残忍,对她的刺痛我从来未曾想过。唉,我真是太自以为是了,简直哭笑不得。

我以前很喜欢给人说,我全身缝合的针孔有30多个,没想到我的儿子生下来刚满月,就超过了我,还不知道他的前路在哪。看来,我也并不那么苦,或者说上天对我的考验还早的很。

最近胡思乱想比较多,难道是一直以来我对于父母、生命、活着的观念过于肤浅,上天需要打击我,才刻意对我儿子下手?这未免也太残忍了吧。可是,也不要以为自己多委屈,这样的疾苦人间不少,凭啥我就不能遇上。事实上,人生在世,总会遭受不同程度的苦难,不是身体上就是精神上,世上并无绝对的幸运儿。

似乎,他要用这沉重的痛苦,让我充分认识到命运的神秘、荒谬与不可更改。他也要告诫我,埋怨父母或者命是多么的可笑与可耻。除了从容平静的忍受人生最悲惨的厄运,我们别无他法,这是处事做人的基本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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