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会钧(2011年作)
[题引]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夜久更阑风渐紧,为奴吹散月边云,照见负心人。
——《敦煌歌辞.望江南》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又是一年的中秋节到了,心情依然像白纸一般的平淡,没有佳节将至的驿动与期待,街上人流依然流水线般的穿梭,日子依然一天一天的过着。虽然年复一年的月饼促销抢摊大战又搅得一城鼎沸,也只是徒增了几许商业营销的燥动与狂热而已,博饼的热闹场面完全替代了独处月下的那一缕淡淡秋思,还有什么能轻拂起人们对秋意秋思秋情的那丝触动呢?中秋之月依然是那个漂白过的月亮,苍白而无味——“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朦胧而恍惚,一如当下的人心。
现如今,过节的味道真的是一年淡似一年,物质的丰富反而削弱了人们情感的抒发,许多人说,“现在生活富裕了,天天都在过节,真的有什么节到了,反倒不知道该怎么过了。”言下之义是“过节就是吃吃喝喝,因为吃吃喝喝已是寻常,过节自然也就成了寻常事了”。过节已成为一种可有可无的走过场,没人去思考这节是怎么来的,我们过节是为了什么,这节该怎么有意义的过,反正时间到了就过,时间过了也就过去了。就像现在如果还用感情去谈恋爱可能会被人笑话白痴一样,投入感情去过节肯定也是白痴。只是,这中秋之月好像就是专为白痴们而明的,这些白痴们可能活得都不怎么畅快——“为奴吹散月边云,照见负心人。”唉!一个极重感情的民族,即使富庶强盛如唐朝,还有边关冷月,捣衣砧上,我们才摆脱贫困没几天,怎么就提不起那点过节的“劲”呢?看来这和贫富无关,它只关乎人心。又到中秋了,昨晚下了点雨,微微的有了点秋意,终于又勾起了对儿时过中秋时的那点天真烂漫的怀想。时光荏苒,逝者如斯。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这是李白小时候眼中的月亮,大大的,圆圆的,像玉盘,像镜子,在天上飞翔。我小时候的月亮真的也跟李白看到的月亮一样,硕大无比,纤尘不染,只是我的月亮还多了几分朦胧和神秘。大人们总喜欢以哄小孩为乐,“月亮会刮耳朵”那种恶作剧般的玩笑话让许多孩子“心里好怕怕”,看月亮的时候该不该把耳朵掩起来,以免让月亮公公刮了去,这真是个“好怕怕”的难题。敢用手去指月亮成为人之初时的一次大胆冒险,冒险过后的安然无恙却挑逗起孩子们大胆尝试的勇敢之心,在一惊一咋里,在嘻嘻哈哈的追逐里,孩子们长大了,长得像月亮一般的饱满。月亮从来不缺美丽的神话,“嫦娥奔月”、“吴刚伐桂”、“玉免捣药”、“天狗追月”的种种传说一次次的给孩子们的想象插上连翩的翅膀,于是中秋成为孩子们最神往最快乐的节日。呼朋引伴,敲盆击碟,奔走于街头巷陌,田间河畔,追逐天狗,呼唤嫦娥,那情景真的让人好神往,美丽的记忆如月亮一般的遥远而洁白——那月亮,“遥望似一团银。”皎洁,纯粹,天真的银月亮。
如果说孩子们的娱乐纯属瞎胡闹,那么大人们对中秋之月的感情则满载着虔诚的寄托与祝福。以往家乡盛行“烙团圆”的习俗,女人们烙些小饼子和大饼子,饼内包些糖、芝麻、桂花和蔬菜之类的东西。大饼子上还要压上云、月亮、桂树和兔子,再做些简单的图案花边。每到中秋月出东方的时候,总会在庭院中设香案,摆供桌、陈糖饼瓜果,全家亲人团聚,一起拜月、祭月。祭毕之后,由家中长者将祭品按长幼次序分食,如果有人不在家,就要切出一小块留下或寄去,表示在一起团圆。年青的妇女们在这个晚上大多有灯下写信或记笔记的习惯,把思念寄给远方的人,把秘密藏在笔记的里层。中秋里满注幽微深长的亲情、乡情、愁情,如缕缕炊烟,萦绕在整个中国的上空,交织着五彩的梦,时间在今夜凝固,千万人的望月,千万人的思念都在静静的时间流淌里“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今夜,月亮只属于中国人,最深沉的民族情感在今夜被清辉笼罩,遍披华林。中秋,从这一刻起,月亮成为中国诗歌、音乐和一切艺术门类的永恒母题。“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我们哪里是在望月,分明是在怀人呀。
在商品经济和发达资讯的裹挟下,所有感情似乎都可以用物质和科技来代替,我们更习惯于直截了当的“快递式”表达,“干嘛还那么费事地自己做月饼,买盒充数了事。”人们看重的已不再是“烙团圆”的仪式感,也没人去相信“礼轻情义重”——那可能会被看成是吝啬的托辞,大家相信的是“礼重情才重”,判断人情亲疏的是那白花花的银子,真正情感层面上的中秋佳节早已淡化。中秋,有时只是方便许多人请客送礼,人情走动的节庆借口罢了。“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这种精神层面上的中秋已经被物化得仅剩一层躯壳,“神马”都是浮云,假如还有人对着月亮喜洋洋或悲戚戚就会被当成神经病——我们的眼前是一片精神的废墟。“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李白)”,可惜我们就是要放着这么美好的月亮不去欣赏品读,我们只顾着肉身上的忙碌与享乐,忙碌于享乐过后脑子里一片空白。在中秋节这样的日子,我们竟等不得让心情在月光下多浸泡一会儿。我们不强求泡出浓酽的韵味来,哪怕泡出点淡淡的悠思也好啊。可惜,没有人敢叫自己慢下来,总怕失去了什么,即使在这如水的月光下,心里想着仍是权力的制衡,利益的分配。假如有人携坐在高档的茶楼里啜饮风月,那也是生意人或政客们的充雅,谈的也大多不是月亮,而依然是有关银子位子的进出挪移。月亮,只不过给他们遮上一层朦胧的面纱而已。
月亮只有一个,性本孤独,所以望月必得孤独,怀人必得孤独。貂婵拜月只能是一个人对着月亮焚香、啜泣、祷告,不可能在董卓的歌台舞榭里,否则就不是诗或画,而是笑话了,然而现在的许多诗人们的诗就是在这样的歌台舞榭里一挥而就,并自诩有李白似的才情,“斗酒诗百篇”了,可惜我搜遍李白的诗,除了几首为唐玄宗杨贵妃而应制的浮夸诗外,凡是月亮的诗都是在孤独中写就的,“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诗人本孤独,诗本孤独。现在我们还有几个诗人能守得住孤独?还不是全去参加什么协会、社团去了,都想在这样的团体里博得个什么座次、名声了。每逢佳节,都要应制那么几首,尤其是中秋这样的节令,更要无病呻吟那么几声了。在这样的精神废墟里,我们的文学、艺术丧失了许多可贵的东西,很难想象,没有诗心的民族,心灵将往何处安放?没有神话传说的民族,想象将往何处延伸?当有一天,诗人们的作品都无须体验,仅凭技巧和银子的刺激时,空中的那团月亮就真的是“遥望似一团银”——白花花的银子了。
当赏月成为一种多余,甚至成为一种奢侈之后,我们失去了很多静夜思得的东西。我想,再怎么着,今年的中秋,我是该静下心来,收拾一下心情,哪怕是在自家的阳台,也要孤独的对月凝视一番,理一理自己走过的一些路,过往一些人,一些情,一些秋风秋雨,这或许能让我想起一些什么,或是想不起什么。但无论如何,不能辜负了这难得的中秋月色。
那月亮,“遥望似一团银”,纯净?天真?孤独?或是白花花的银子?或是灰蒙蒙的喧嚣?欲望……
抬眼望去,天上那轮月亮啊!“遥望似一团银”。
2011-7-27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