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已是月上柳梢头。顾太清独坐窗前,看着外面月光如筛,花木弄影,心里头又冷清,又烦恼。仅凭一张小小的纸条,就能把我顾太清钓走?太便宜那小子了!可是,她怎么就是有一种甘愿被钓走的冲动?
她说不清楚为什么,只是觉得那小亭上,有诗赋,有歌词,有唐韵的激昂,有宋魂的低徊,有狂士的放诞,有才人的飘逸。
她避开了丫头,悄悄地出了大门。
小亭就在眼前,亭中却空无一人。她怀疑那小子在跟她捉迷藏。他那灼灼的目光,闪耀的是智慧,而智慧的人是跌宕的故事,不可以平淡地去读。但她不敢独自走进小亭,只是低声道:“出来吧!不然,我走了!”
她作出转身要走的样子,但直到她缓缓迈步,亭子里还是没有动静!
他没有来?
一阵懊恼沮丧之情冲上了脑门,她转身就走。她走得很急,但步子迈得很小,她希望听到有脚步声在身后响起,一如那一天在寺院门外。
沙沙沙。
她回过头,原来是风移影动,地上依然是满地的碎银。
在另一条街上,一座酒楼里,龚自珍正和几个贵胄公子鉴赏一件宝物。那宝物藏在一个手掌大的紫檀方盒里,盒盖及盒身四周刻满了字,盒里,是一方凤纽玉印,约莫一寸见方,五六分高,通体洁白,只有纽旁有黍米大的一块红斑,格外显得鲜艳夺目。
看玉、看纽、看印文,龚定庵把玩不释,脑中渐渐形成一个体轻如燕的纤影,神游在两千年前的未央宫中,昭阳殿里了。他断定:这是这是汉代赵飞燕的玉印。
这可是价值连城之物,这可是世所罕见的宝贝!他的心狂跳不止。
一位公子道:“定庵兄精于收藏,应该知道它的来历吧?”
龚自珍一心要购得此物,但怕别人看出他的心切,借机抬高价码,但又怕对方小觑了自己,便故作漠然地说:“不过是赵飞燕的一方玉印!”
对方抚掌叹道:“龚定庵精于收藏,慧眼如炬,在下叹服!在下原不在乎几两银子,只求为它寻得一个识货主人。定庵兄既然有心,在下就以三千两银子的价格,半送给兄台了!”
龚定庵又与那公子砍价良久,终于以两千两银子成交。
夤夜,他捧着宝物,回到居处,更是心花怒放。从书架上找出一本书,翻到一段文字,忘情地念道:“‘汉宫赵飞燕之印,不知何年流落人间。嘉靖间曾藏严氏,后归项墨林。余爱慕十余载购得,藏于六砚斋,为一奇品,永为至宝,若愿以十五城,岂能易也?’”
他又捧起这枚玉印,仿佛捧着一个通体晶莹的美人!可以感受到她的柔滑,她的温润。
他突然想起了顾太清,想起了小亭之约。他顾不上细想,纵身出门,奔向小亭。
小亭就在眼前,亭中却空无一人。
沙沙沙。
是风移影动,地上依然是满地的碎银。
翌日,他去见归佩珊。归家人告诉他,夫人出远门了。他想直接去找太清,可是,他忘了问清楚,她是谁家小姐。
顾太清一夜无眠,清晨起床,顿觉四肢无力,头脑昏昏沉沉。他草草用过早膳,又回到房中歇息。一连几日,太清仍然萎靡不振,整日恹恹欲睡。
有一日午后,朦胧的睡梦中,她听到府中一片喧闹之声。她并不在意,也无法从梦中走出。
有人用力推她:“小姐,小姐,快醒醒,小王爷来了!他要见你!”
太清微微睁开眼,见是使女,不解地问:“哪里来的小王爷?”
门帘轻挑,一个声音随之而来:“表姐,不认识我了吗?”
太清急忙起身向那人望去,只见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立在门口,一身满清王爷的装束,面如冠玉,眉目晴朗,脸上写满真诚的笑意。顾太清一下子愣住了:这是谁呢?
那人又道:“表姐,我是弈绘啊!”
顾太清跳下床:“是你,表弟?表姐以已经认不出你了?”
弈绘望着太清的眼睛:“表姐瘦了,只是眼睛更深了,像是湖水……”
太清仿佛怕他看出心事似的,微微垂下了眼帘。
弈绘似乎浑然不觉:“表姐,表弟生在北方,没见过江南的风光,这一路走来,红花绿柳,碧水小桥,画船亭台,真是如痴如醉。表姐在苏州住了这么久,必然熟知苏州的名胜风光,就带表弟走上一遭吧?”
太清突然想起了那座寺院,那座小亭,还有小亭中的那些人,便感到心口微微作痛。但她又生出一种要触痛伤口的欲望,就道:“隔一条小巷,有座碧湖,岸上坐落一座小亭,绿柳抚檐,红菏送香,更有名士才人,斯文骚客,抚琴弄歌,增江山灵秀。表弟愿不愿去?”
弈绘连声道:“去去去,一定要去!”
二人刚到院中,早有顾家人等及王府侍卫围拥过来,要随行扈卫。
弈绘笑道:“我只是与表姐在门外巷口随意走上一走,你们不必随行了!”
王府侍卫哪敢大意,仍有四名贴身护卫紧跟出来。二人也不再理会,缓缓步出大门。
到了小亭,众多闲客一见王家派头,纷纷退避,二人便走进了空荡荡的小亭。
二人并肩而立,但见清风抚波,玉痕迭起,游艇画船,悠然飘荡,更觉神清气爽,心旌飘摇。弈绘见侍卫远远地立在一旁,便悄悄地挽起太清的手臂,低声道:“表姐,跟我回去吧?”
太清并不拒绝,惊讶地望着小王爷。
弈绘又吟道:
谁料苦意甜情,酸离辣别,空负琴心许。十二碧峰何处是,化作彩云飞去。璧返秦庭,珠还合浦,缥缈神仙侣。相思寝寐,梦为蝴蝶相聚。
太清潸然泪下:“表弟的情意,太清已体悟到了。但表弟已经成亲,二八佳人,如花美眷,琴瑟美满,太清回去,能有什么结果?”
弈绘面色如土,沉吟良久,才赌气似地道:“我与福晋(即王妃)妙华根本和不来!她是个只会安享富贵,气指颐使的女人!”
太清道:“即便如此,我回去能为你做什么?”
弈绘微红了脸:“委屈表姐,就做……做……侧福晋吧?”
太清微微一笑。
弈绘顾不上许多:“只是……表姐回去,还要暂时受些委屈……母亲说,表姐在外多年,不知性情变得怎样。她要表姐暂时带着几个格格读书,择日……”
太清并不意外,沉吟良久,缓缓道:“让太清……想想清楚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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