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有车马客行》李白晚年的悲情独白

褪去仙衣,直面悲辛:《门有车马客行》李白晚年的真情独白

李白因卷入永王李璘谋逆案,唐肃宗至德二载(757年)十二月被判流放夜郎,当时的李白身在浔阳(今江西九江)。乾元二年(759年)三月,关中大旱,朝廷颁布赦令,李白结束了流放,当时的他已经走动了白帝城。听闻赦令的李白,写下了《早发白帝城》抒发自己的狂喜之情。十五个月的流放,数千里的流放之路,更有为了自救的诸多不得已,让李白身心俱疲,他看透了朝廷的冷酷,失望之情笼罩心头。他遇赦归来,寓居湖南时,有一位身份显赫的家乡客人来访,他面对客人,泣涕满面,回顾自己的一生,倾诉自己的不平,写成了这首苍凉幽怨的《门有车马客行》:

门有车马宾,金鞍曜朱轮。

谓从丹霄落,乃是故乡亲。

呼儿扫中堂,坐客论悲辛。

对酒两不饮,停觞泪盈巾。

叹我万里游,飘飘三十春。

空谈帝王略,紫绶不挂身。

雄剑藏玉匣,阴符生素尘。

廓落无所合,流离湘水滨。

借问宗党间,多为泉下人。

生苦百战役,死托万鬼邻。

北风扬胡沙,埋翳周与秦。

大运且如此,苍穹宁匪仁。

恻怆竟何道,存亡任大钧。

《门有车马客行》属乐府旧题,李白这首诗的写作,仍以旧题常写的亲友相逢为切入点,只不过在找到切入点侯,他将自己命运的沉浮与时代的风云变幻熔铸进诗句之中,这首诗算得上诗人晚年精神世界的真实写照。

“门有车马宾”几乎是这一旧题最常见的开头,应该也是这一题目的由来。下面三句是对客人的介绍,“金鞍曜朱轮”,一派富贵气息,可见客人的尊贵,在视觉上也对人形成强烈的色彩冲击,或许这也体现出诗人对这样的拜访期待已久了吧。

“谓从丹霄落,乃是故乡亲”是客人的自我介绍。上面以物写人后,“丹霄落”三字终于得以证实。“丹霄”指高远的天空,常被用来比喻朝廷。也有人说,这里只是表达客人的到来如从天而降,但我还是相信这句是紧承“金鞍曜朱轮”而来。他从朝廷而来,是被贬官、外放还是特意来寻访,都不得而知,但后面写到了两人的悲伤心理,大家也可以试着一猜。客人再尊贵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乃是故乡亲”,这是自己的老乡,是了解自己,也有话题可聊的人,这也是为什么下面诗人急急忙忙就“呼儿扫中堂”了,他这是不吐不快,压抑已久了。但说什么呢,他请客人坐下,竟然只是“论悲辛”而已,而这三字也成为了诗人对自己人生最直接最简单的总结。

接下来是令人动容的两句,“对酒两不饮,停觞泪盈巾”。酒本是李白诗中最常见的意象之一,他写酒,常是“会须一饮三百杯”,是“一杯一杯复一杯”,但在此时,酒杯悄然放下,泪水浸湿巾帕,两人对坐不语,沉默取代了酒的位置,这真是反常。他为什么急急要倾诉,结果坐下又无言了呢,因为他的悲辛已经深重到无法用语言表达,唯有泪水这种情感的本能成为最真诚的倾诉。

当理清思绪,管控好情感后,倾诉真正开始。人的倾诉多是从回忆开始,“叹我万里游”以下八句,浓缩了诗人三十年来的漂泊生涯。一个“叹”字,是他对自己回忆的情感体现,一个“飘飘”,更写尽其中自己身不由己与无可奈何,三十年光阴,就这么轻飘飘过去了。李白自二十五岁“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以来,李白的足迹遍布大江南北,从蜀地到长安,从齐鲁到吴越,他曾在帝王殿前为贵妃赋诗作乐,也曾在江湖浪迹中与渔樵为伴,更是刚刚结束了十五个月的流放。这三十春年的漂泊里,有自己对理想的不懈追求,也经历了种种打击,这一切怎是一个“叹”能说尽,可一切真的就轻飘飘过去了。

“空谈帝王略,紫绶不挂身”两句是诗人最核心的悲叹。李白游历四方,可不是为了游山玩水,他心中始终燃烧着经世济民的政治理想。他在四川时就拜赵蕤为师,习纵横之术,这些都是古人眼中的“帝王术”,目的很明显,他之志不在江湖,而在高高的庙堂。他渴望着功成业就,为帝王师,但现实却是“紫绶不挂身”,那象征着官员身份的紫色绶带与金印,始终与他无缘。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形成巨大的落差和错位,“雄剑藏玉匣,阴符生素尘”里更是将之具象化。雄剑是干将莫邪剑中的雄剑干将,这里泛指宝剑。阴符,古代有《阴符经》,古人认为是太公兵法,这里指兵书。诗人在这里感叹:用来驰骋天下的雄剑束之高阁,用来运筹帷幄的兵书久蒙灰尘,而这不也正如诗人的才能与抱负在现实中被闲置与遗忘。

既然“英雄无用武之地”,也只能“廓落无所合,流离湘水滨”。“廓落”,空虚巨大而无用的东西也,在这里到底是诗人在自我反思,还是在形象他找不到知音、无法实现自我价值的孤独感呢。一个“无所合”,直接点出不能君臣遇合的现实,而这引发他

“流落湘水滨”的处境。“湘水滨”也是当年屈原的流放之地,而自己呢,刚刚遇赦归来,从夜郎流放地辗转来到湖南,远离政治中心。你可以说这不就是李白是在地抱怨命运不公吗,确实在的,但在李白对自己生命的回忆里,也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人的理想在现实面前是多么的脆弱与无奈,这也是值得我们思考与警示的。

结束回忆,诗人又将视角从个人扩展到时代,李白以问答的形式,由对亲族的命运折射出那个时代更多的普通人。安史之乱爆发后,唐朝社会遭受了前所未有的破坏。“借问宗党间,多为泉下人”,在频仍的战乱中,亲友大多凋零,已成黄泉下的鬼魂。“生苦百战役,死托万鬼邻”更揭示了战争的残酷本质。生者在连绵不断的战役中受尽苦难,死者则在荒野中与万鬼为邻,可谓生不幸,死亦惨。而这种生不如死的处境,却是当时大多数百姓的真实写照。“北风扬胡沙,埋翳周与秦”,又将个人的苦难提升到民族与历史的高度。北方的风沙,掩埋周秦故地,这不也是在写千年以来民族冲突造成的悲剧吗。历史上有过多少次盛世的衰落与破灭,而这一次大唐由盛转衰的经历,李白亲身经历,让他更加深了这种感受,有着深深的沧海桑田之感。可是在这样的战乱,背后是多少普通家庭的破碎与无数生命的消逝。在李白的问答中,蕴含着他对这个时代苦难的深切同情。

诗的结尾“大运且如此,苍穹宁匪仁。恻怆竟何道,存亡任大钧”,诗人还在追问苍天,为什么不仁。“大运”指的是时代的命运,“苍穹”象征的是至高的天意,当诗人看到时代的洪流不可逆转,甚至开始怀疑上天是否还存有仁爱之心时,他的痛苦达到了顶点,但这就是时代的命运,谁能改变,“且如此”三个字透出的是多么深切的无奈。最终,他也只能选择“存亡任大钧”。这里看似释然,似乎诗人走上了道家的自然之道,顺天、无为,是一种历经沧桑后的通透与豁达,实则是诗人在无法改变现实时,一种自我的妥协而已。

李白的这首《门有车马客行》,与我们印象中的诗仙作品是很不同的,缺少了昂扬自信,没有瑰丽的想象,也不是那么雄奇豪放。但我们读这首诗依然会被打动,因为这首诗写出了他在命运困境时的困惑与坚守,但又不止于此,这一首诗,不仅是在写诗仙个人的命运与悲欢,更写出了如你我一样的普通人在时代洪流裹挟中的无奈命运。

这首《门有车马客行》算不上李白的代表作,其艺术成就也远远无法与他的《蜀道难》《将近酒》等绝世之作相提并论。但通过这首诗,让我们也更多的了解了李白晚年的真实处境和想法,这首诗最打动人的,不就是一个“真”字吗。

有人说,李白的这次拜访是不存在的,因为《门有车马客行》作为乐府旧题,乡人拜访就是常见内容。唐代的吴兢在《乐府古题要解》中解说这一题目说:“皆言问讯其客,或得故旧乡里,或驾自京师,备叙市朝迁谢,亲戚雕丧之意也。”我认为这种说法没毛病,诗人很可能只是依照旧题内容写诗二月,那个客人或许也确实只是诗中人物,但这都不妨碍诗人情感的表达是真挚的,他的回忆,他的思考,他对普通人的怜悯也都是真挚的。诗人写诗,虚的地方往往只是手段,客人存不存在都不要紧,学会读懂诗人真的一面才是最要紧的。这首诗里,李白自我褪去了“诗仙”的光环,让我们读懂了他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悲欢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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