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明天的人

《拯救明天的人》

【声明:本文首发“每天读点故事”。作者:羊毛狐狸。文责自负。】

我是一个流浪汉,不是乞丐,要是你嘴里叫着,臭乞丐,去去去,我会揍你。

但我要讲的主角,可不是我,这人叫莫樊,也是个流浪汉。没人相信,他仅凭一幅画拯救了世界。

那日,十二月的早晨,我从很远的地方回来。我一路沿着中心街道扫荡了一圈垃圾桶后,便返回了公共绿地。都市写字楼下的便利店,垃圾桶里有宝贝。那些嚷嚷着减肥的白领们,总是吃一半剩一半。当然,我可不介意吃她们的口水,我甚至能从饭里尝出,姑娘的唇膏是哪款味儿的。便利店的收银员是个老头,我喊他老东西。他见我来,冲我使个眼色,垃圾桶旁有个单独的小塑料袋,老东西照老规矩把顾客吃剩的都放那儿啦。

打开塑料袋,坐在长椅上,翻出烟屁股,点上,猛吸过肺,爽。诶,瞧,远处有个人,推着辆破车走来。

我一看,莫樊又回来了。

正当我想欢迎他时,突然,新出的日光,在一刹那抖动了下,非常细微,就像太阳正在撒尿,抖了抖,射出的光线便歪了歪。我与莫樊都下意识地看向天空,只觉眼睛上有个小黑斑掠过。

揉了揉眼,缓过神来,莫樊已经来到我身边。我半个嘴角向上,哼了一声,递给他一支千疮百孔的鸡腿。他一口塞进嘴里,嘬起了鸡腿前头的软骨。我打量着他,嘶……这家伙又瘦了,我说,莫樊啊,两个月不见,你车上那些破画还没卖出去呐?

莫樊把鸡骨头啃得比象牙筷子还滑溜,喝了口水,问我要了支烟屁股,点上后和我说,画廊的老板放了他鸽子。我好奇地问起原由。他说了一通我听不懂的话。我理解的意思是,画廊的老板要签他成为独家画师,不过没给签约费,说要运作一段时间再谈钱的事,甚至还打算把莫樊的画扣下来。我总结了几个字——空手套白狼。他笑了笑,是这么个意思。

那后来呢?我问。

我要拿回画,画廊老板得让我花钱买。莫樊说

我有些惊讶,那是你自己的画啊。

签了合同,版权在他们那儿了。

我瞅了瞅了他的小推车,便问他,这车上装的是画吗?你画拿回来了?莫樊说,他去画廊里闹,原本想着,如果老板不还,就揍他。

然后呢?我边问边扫视他,试图发现些打架过后的伤痕,好嘲弄他一番。

“我被画廊老板摁在地上锤。”莫樊说罢,便躺在了长椅上。

我哈哈大笑,摸了摸他的肩胛骨,又捏了捏他的三头肌,说你这小身板,别人弄你就和捏个小鸡仔没两样。

至于这些画是怎么拿回来的,莫樊说还是报了警,民警警告老板,打人要拘留,莫樊表示,只要老板把画还给他就和解,这事儿就过去了。这是一个月前的事儿了。随后,莫樊说,他不认得路,又花了一个月时间,凭着模糊的记忆,才回到公共绿地。

我说你哪能这么傻,不趁机要些赔偿?莫樊用一种很自豪的表请说,要了啊!我问多少钱?

一套极品画笔和颜料。

没啦?

还有一些新的画布。

莫樊指了指小推车,说画画用的宝贝都在里面了。随后,便呼呼睡去。


我告诉你,朋友,流浪汉都是哲学家,因为我们有充足的时间可以思考。莫樊是个奇人,即便在我们这群“哲学家”里头,他也是个异类。他的流浪生涯应该是痴迷画画有关。他从什么地方来,我忘了,他几岁,约莫五十。你千万不要问他,明天打算怎么办。因为他会罗里吧嗦地告诉你,他脑子里有一堆想法正等着去实践。比如,某种光影如何调色、某种线条怎么勾勒……他说给他一万个明天,也不够用,他每天总有几十个新的绘画技法从脑沟里蹦出来。

还有,也千万别问他,干嘛不找个工作什么的,那绝对会气死你,我第一次遇到他,就这么问过。随后换来的,只是一个看傻子的眼神,莫樊会用这种眼神看着你,然后说——他在工作啊(他指的是画画),而且很努力,只是没有工钱罢了。如果继续和他说,人总是要先满足生存的呀。

他会轻佻地反问你:“我现在死了吗?”

因为他这种看傻子的眼神和轻蔑的语气,我也揍过他。还算好,他遇到的是我,如果遇到一个变态流浪汉,非得把他屁眼捅烂。

那日,他睡得很沉,我用个垃圾袋,塞了一些纸巾放在他的脖子这儿当枕头。我也靠在了长椅旁悠闲地看书。

中午,太阳当空,却没注意有个金属白球正在向我们靠近。

我看的那本书是从莫樊的小推车上找来的,没有封面,以前听他说,是个姓毛的人写的,记得叫《月亮和六块钱》,讲的一个人想画画便抛弃了家庭。总之,是个挺扯淡的故事,这就是本邪书,莫樊定是受了蛊惑才干了流浪的傻事。不过书写得很精彩,我还是看得津津有味。我甚至没发现,神秘的金属白球已围着我俩转了好几圈了。

直到……有一种声音,突然杀进我们耳朵。莫樊也一定听到了,他猛地惊起,我则捂住双耳,可丝毫没有减弱萦绕在身边的尖啸。像有个人把话筒对着音响,将一股锯齿状的电流声戳进了脑袋里。

我头疼得在地上翻滚,莫樊抱着头,也从长椅上滚到了地上。我意识到这种声音是从脑子里长出来的,有人在我脑子里放了鞭炮,正噼里啪啦地炸开。

在这种痛苦中煎熬了5分钟、不,10分钟后。我听见某种语言,先是叽叽咕咕像和尚念经,然后又像是老外用很快的语速说话。最后,便是我们都听得懂的语言。

【该星球文明历史已学习完毕】

【该星球文明语言已学习完毕】

【现在可交流】

我和莫樊两人满头大汗,狐疑地观察起眼前的球体。我们围着球体转圈,我确定这东西不简单,因为它凭空悬浮着。莫樊不愧是个画家,有着不同他人的观察力,他琢磨了一会儿,惊讶地说,这颗脑袋大的白球,表面十分光滑,他直呼,太完美了,根本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瑕疵。

此时我认为,莫樊定是被刚才那股怪音弄傻了。我拉着他的手,赶紧溜。可没迈出几步,某种牵引力将我俩定住,我惊恐地喊叫,却发现周围的空间变成了粘稠的胶水,我确信我的呼救没有传出去,因为此时,一个穿着瑜伽裤的辣妹晃着勾人的马尾辫,从我们身边若无其事地跑过。

我与莫樊还有球体,置身在一个透明的、胶水状态的空间里。不过我的体感和平时倒也差大不多。我看了看莫樊,只见他的眼中,除了恐惧,还有些孩童般的好奇。

【别怕,地球人,我开启了亚空间模式,直径两米,无人打扰,我们可以,好好谈谈】

我和莫樊用了很久才平复了心情。这个球体说话的口气,就和我们遇到的路人没什么两样。球体一直在向我们解释,说他学习了地球人说话的习惯,希望不要吓到咱俩。

当我和莫樊惊讶于这个球体是个外星来的朋友后,我们又被之后的信息震惊。

【太阳,将会在明天凌晨五点半,湮灭。】

这种老掉牙的剧情,我在各种电影里都看过。可我还是对造成太阳毁灭的动机感到疑惑——要打爆太阳公公的家伙,不是别人,正是眼前的球体。

我拿出两支烟屁股,给了莫樊一支,我俩像刚经历了一次床战,心有余悸,点起烟,吸一口,压压惊。

见莫樊不开口,我便问道:“外星人朋友,难道是,我俩抽中了大奖?嘿嘿,这电影我看过,太阳没了,地球也会跟着完蛋,你要灭了太阳,但我们可以活下来,相当于……人类的火种了?”

莫樊被我逗笑了,说,如果是保留火种,怎么会弄两个男人?

我顿时脸红,扯起了嗓门,对着莫樊骂道,外星人科技先进,搞个“性转”有啥难?应该把你转成女人,挨老子艹。此时,莫樊对我竖起了中指。

【莫樊先生,您有一次拯救太阳的机会。】

什么?!

我和莫樊瞪直了眼,异口同声地惊呼起来。我看了看莫樊,他同我一样,瘦弱的身子在微微发颤。

这真是无聊的骗局,我和球体说,这肯定是那些搞自媒体的人弄的“暗拍”,我不知道用了哪种电影技术还是啥的高级魔术。总之,为了搞流量,那帮人精怪着呢。不就是为了“真实性”嘛,我压根就不信你这一颗球扯的淡。

但此时,球体射出了某种看不见的能量,我相信莫樊也感觉到了,那种能量很清晰,在我的身体里游荡。就像有个抓手,在脑子里掏啊掏的,我的人生片段像铺开的幻灯片,在眼前重复播放,连我喜欢吃鼻屎……还有我高中时,舔过暗恋女生坐过的椅子的事儿,也像电影一样清晰地展现在我眼前。当然你也可以理解为临死前那种“走马灯”式的回忆。

【请您相信,隐私作证,请您相信……】

我不知道莫樊看到了什么,但此时我们都信了。这个能把我们隐藏在心底……连自己都忘了的羞耻都可以抠出来的东西,绝对不是地球人拥有的科技。

这时,莫樊严肃地问:“你……外星朋友,你为什么要毁灭太阳?我又有什么能耐拯救太阳呢?”

【让我长话短说吧,我来自仙女座星系,我们的文明有一部分人,以你们地球人的称呼,叫统治者、贵族。他们喜爱收藏宇宙中各个恒星运动的图像。就和地球人家里挂绘画或者照片一样。在今天早上6点33分0.823秒时,被你们称为太阳的恒星发生了一次黑斑运动。我们通过精密的演算,在多年前便测算到了这次恒星运动。我负责操纵这台摄影机,对这个点的黑斑运动进行摄像。但由于该器械疏于保养,导致本次拍摄失败。】

你无法交差了吧,哈哈。我笑着说,但很快又收回笑脸,问:“那你干嘛要消灭太阳呢?”

【错过本次拍摄,相同位置的黑斑运动便无法再次发生。任务因我的疏忽而失败,统治者们会判处我死刑。我们很早便获悉,地球是一个拥有科技文明的星球,虽然你们还处于低级期,但我想寻求帮助,可结果是,地球的科技能力无法观测到这次恒星的黑斑运动。】

【但在6点33分0.823秒时,地球上有15722人同时抬头,看见了太阳黑子】

就在这时,我想起来了,早上那会儿,太阳的光线抖了抖,我看着天空,就像有只苍蝇撞在了我的眼睛上。此时,我与莫樊面面相觑,自是明白了这件事。

而莫樊似是猜到了什么,他插话道:“是要我……是要我把什么太阳黑斑的,给画下来?”说完,他又谨慎地瞥了一眼身旁的手推车。

【是的,莫樊先生,你猜得不错。在15722人中,只有你有成像能力,我指的是,只有你会画画。】

我又哈哈大笑起来,仍旧问:“球,你还没说呢,你没办法交差,被判死刑,和毁灭太阳有什么关系?”

【如果无法提供图像,我的工作汇报是:地球人袭击了摄像器,导致本次任务失败,地球人与本设备发生战争,试图捕获设备,本设备发射灭星弹反击,误中太阳,导致太阳系毁灭。连带地球文明一并毁灭。】

听完这句话,我笑得在地上打滚。这是我听见最幼稚的谎言,就和我脚上的袜子一样漏洞百出。我指了指莫樊,告诉球体,你说得这些,就和这家伙流浪的理由同样荒唐。莫樊面对我的讥笑,不作声,只是在思考,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咽了咽口水,摇着头,说,你们外星人真不懂撒谎。

【是的,你说得没错,我们星球的人并不会“说谎”,在我们星球的文明中,没有说谎这个概念。但就在刚才,我在学习地球人类文明的过程里,学会了说谎,虽然我的说谎技术尚不高明,但足以轻松应付我们星球的高层了。】

扯扯扯,哈哈哈。

我拍了拍莫樊,并从自己的内测袋里摸出了一千块钱,对他说,即便这个外星人嫁祸地球的计策成功,那灭亡就灭亡吧,这是画画,不是拍照,怎么可能画得出太阳脸上长颗痔的事儿呢?

莫樊沉默不语。

“老兄,我这里有些存款,明天太阳爆炸,地球跟着完蛋,要死一起死,费那老劲儿干嘛,咱们找俩妹子,睡死在大胸脯里,多好?”

莫樊抬起头,他没有看我,而是看着白球。我有些恼怒,提高了嗓门,问他有没有听我在说什么。

“外星人朋友,你觉得我的画……能行吗?”莫樊摸着下巴问着球,眼里仿佛攥着一团火。

【根据验算,你的成功概率无限接近零,但可以一试。你需要在地球时间,就是明日早上6点整之前,完成画作。如任务失败,灭星弹将会在任务失败的10分钟后,引爆太阳。】

莫樊搓着手,眯起了眼,看了看自己的手推车。我在旁边直摇头,算上今天下午,就这么点时间,要画一副和高精密仪器一模一样的人类手工画?离谱!我准备离开这个亚空间,嘴里喊着莫樊的名字,让他别去浪费时间。

可我却看见莫樊走向手推车,他麻利地搬下绘画用的工具,走到我跟前,说:“反正都是一幅画,画就画吧,我总是要画画的。”

他的这种淡定让我心中产生了一股无名火。我不清楚自己为何发了脾气,像舞台上突然窜出个帅哥,夺走了所有的掌声。

我故意踹翻了莫樊刚支起的画架,嘲讽道:“你的画就像你的名字,莫樊莫樊,听着像叫别人不要烦你似的。你还真当自己是英雄了?你真是英雄,你还在这儿做流浪汉?”

莫樊默默地扶起画架,摸了摸脑子,他愣了愣,对我说:“哥,你刚才说什么?”

我想,莫樊此时的大脑,已经塞满了绘画的欲望。

稍做了准备,莫樊便问球,绘画的要求是什么,虽说早上看见了太阳在一瞬间抖了个机灵,可实在无法想象太阳黑斑的模样,有没有具体一些的,哪怕是文字描述也行。

【莫樊先生,你的眼睛记录了下了太阳黑斑运动的影像,并储存在你大脑的潜意识中。我可以帮你窥视影像,随后,你只要画出相似度99.89%的图像即可。】

我拿起一根树杈,在地上画了个圈,然后在圈上戳了个坑,笑着表示,原来拯救太阳系就像说话这么简单,画个太阳点个痔,明天太阳照常升起啦~

【从理论上来讲,确实没有区别。】

嘿,外星人居然学会了捧哏,真有意思。又见球体靠近莫樊,说:

【莫樊先生,观看图像,需要消耗生命能量,以你们地球人听得懂的话说,你需要支付十年的生命能量。】

我把手上的树杈冲这金属球体扔去,这过分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莫樊为了画画,背井离乡,成了流浪汉,一辈子毁了;现在还要为画画消耗自己的生命,他和我年龄差不多,都是五十的人啦,哦!就看一眼图像,回头就成了六十多岁的老头了?我冲上前去,把莫樊拉到我身后,指着金属球体,告诉他,什么太阳爆炸什么的,都是阴谋、鬼话,是看我们出洋相来的,你们外星科技这么高,还非得消耗人的生命力搞这种事?

【该设备需要保持返航能量,无法将莫樊先生大脑中的图像提取到体外,只能让莫樊先生进入潜意识观察。对此我表示遗憾。】

莫樊轻轻地推开了我,不知何时,他手上拿着一幅旧画。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又站在金属球前,问:“这是我以前画的日出,你觉得,我画得怎样?”

【无法回答,以我们星球的审美来看,这幅画与实物图像的相似率极低。它在我们星球上毫无价值。】

“你们那儿是以画得像作为衡量标准的吗?”

【可以这么说,按地球文明的话来讲,我们的星球崇尚极致的理性美。】

“冰凉的理性美,却热衷于炽热的恒星之光。”莫樊笑了笑,他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说:“行,那就让我看看,那幅太阳黑子的画面,这或许是次绘画技法上的新挑战。”

喂!傻子!

我惊了2、3秒钟后。

【莫樊先生,绘制图像的角度和比例也给您呈现完毕,你只需将刚才看到的图像还原出来即可。】

话音刚落,我慌忙拉开莫樊,可眼前的他,两颊的皮肤微微下垂,一些大小不等的老人斑从莫樊的脸上长出。莫樊踉踉跄跄地倒在地上,撞在我身上,把我也绊倒了。

我扶他一道站起,嘴里骂着他傻——真就变成了六十岁的模样。

“哥,是我老了吗?你的力道真大……”莫樊说。

“你这年龄叫我哥,我犯恶心。”我扶起他,喘着粗气说。

看着眼前六十多岁的莫樊,我心中升起了恐惧。这不是假的,是真的。金属白球不再是我嘴里学会了捧哏的外星朋友,而是一个会吸人生命的妖怪。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再看看莫樊,他像着了魔,像具丧尸,他走向画架,拿起笔,调起颜料,然后在画布上着色。他身子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竟然像个没事人一样展开工作。

疯了,莫樊疯了。

我还是走吧,我手上有1000块钱,我可以去老东西那里买一包最贵的烟,再饱餐一顿,去找家SPA,轻松一晚,管他明天的太阳会不会升起来,对我这种流浪汉来讲,一个又一个明天,又有什么不同呢?

“喂,莫樊。”我站在亚空间结界的边缘,“就算你成功了,也没人知道你拯救了太阳系。你听见没?没人知道,明天你还是那个卖不出画的……流浪汉,喂,现在去潇洒还来得及。”

莫樊没有回应我。

我转头问球,大声告诉他,一无所有的人,不在乎什么世界末日,说句真心的,我还有点期待呢,不!真要说起来,我还巴不得世界末日早点来。

“球,你知道我为什么流浪不……”

【根据资料显示,您由于赌博,欠了无法还清的债务。】

“你知道不?当年讨债的人天天堵我家门,我就在心里想啊,明天晚点来,明天不要来,就让时间停留在别人睡觉的时候,多安静啊。”我有些自豪地说:“不是谁都期待明天,我和莫樊是没有明天的人,你找错对象了,呵呵。”

说罢,我让球体放我走,只见胶水墙上开了个小门,我毫不犹豫地跨了出去。再回头,看到的是一片宁静,草地在寒风中枯黄。


离开公共绿地,我从未感到这般轻松,世界末日?哈哈,你知道吗,我现在感觉就像去了次澡堂,刮走了身上好几年的老泥。我身心愉悦,连蹦带跳地走到了老东西的便利店那儿。我站在门口,看到一个穿着风衣的女人在挑选酸奶,一个梳着大背头的男人坐在休息区吃泡面。他们衣着光鲜,我衣衫褴褛,但我心里嘲笑道,明天大家都要归西啦,都一样啦,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平等了,都平等了。”我笑着走进便利店。

老东西看到我,先是一惊,仿佛没有认出我。他又仔细地打量了我后,深深地皱起了眉头,嘴里念叨着,说我看上去不太一样了。我想大概是我脸上又粘上了不少脏东西吧。这老东西真是老了,啥眼神……不过,老东西很快恢复了笑容。我知道,他始终秉承着来者都是客的理念,我真是爱死他了。

我晃悠着走到柜台前,指了指放在柜台最上层的烟,拿出200块,提高了嗓门,说,满天星牌(这包烟180元)。老东西傻了,他捏着嗓子,悄悄地对我说:“平日里没少给你吃的,你不会去偷东西了吧?”

“少瞧不起我了,给,钱,不要找了。”说完,我把满天星藏在衣服的内侧袋里。本想离开,但又觉得肚子饿,便走到酸奶柜前,那个女人还在犹豫不决,她到底是选3元的酸奶杯还是7元优酪乳呢?呵呵,老子拿了杯35元的酸奶(店里最贵的)。女人向我的方向瞟了一眼,我回了她一个亲嘴的动作。女人被吓到了,赶紧离开;我又去零食区拿了薯片、肉肠,都挑贵的。然后去老东西那儿,付钱,嘴里哼着小曲。结完账,又坐到了休息区,挨着泡面男坐下,只见泡面男醒了醒鼻子,然后“哼”了一声,用力地把小塑料叉子往泡面桶里一丢,便走了。

“哎哟,真没素质,垃圾也不扔。”我说着阴阳怪气的话,又剥开一个香肠,塞进嘴里,笑着看泡面男离开了便利店。

老东西直摇头,我冲他嚷了句:“不好意思啦。”又说了句:“反正最后一天……”

“哦!你这是不打算流浪了?打算回家了?难怪。”老东西说:“看起来你是想通了?蛮好蛮好,总是要回家的呀。”

我不屑与老东西解释在公共绿地那儿正上演着拯救世界的事。这事儿从我口中说出来,只会让他觉得我疯了。我透着玻璃,看着门外人潮流动,觉得这帮人在忙什么呢?他们难道都期待明天的到来?

“别傻啦!哈哈。”我打开酸奶,舔着酸奶盖,伸出舌头,吓唬路过的行人。老东西见我这样,也不赶我走,有时候也跟着会心一笑,不知道他在乐什么。

突然,有个七岁左右的小女孩从门里冲进来,嘴里叫着“外公外公”。老东西“唉”了一声,这声音拉得老长。然后他蹲下身,紧紧地抱住小姑娘。这时,女孩儿身后的女人,应该是孩子的母亲,拿了几个盒饭放在收银台上,嘴里抱怨着:“爸,你饭忘带了,你看这都几点了。”随后,女人打开微波炉,给饭菜加热。

老东西在那儿吃饭,并和他女儿聊家常。小女孩偷偷地走到我面前,她笑着说,伯伯你中饭都吃零食,这是不对的。

我说,嗯,伯伯不喜欢吃米饭。

女孩儿又说,伯伯衣服这么破,为什么不买新的?

我说,嗯……流行的。

女孩儿又说,伯伯好臭,为什么不洗澡?

我说,伯伯得了不能洗澡的病。

女儿瞪直了眼,又露出怜悯的表情,她只说,要我好好吃东西,养好身体。我说谢谢。然后又笑着说,为了表示感谢,我告诉她一个秘密。

“公共绿地那儿,有外星人嘿!”

“哈哈,你骗人,我不是三岁小孩子啦!”

“真的,这个故事很好玩,你要不要听?”

“我现在要去参加补习班啦,明天你在这里的话,再讲给我听吧。”

说完,小女孩的妈妈便带她走了。开门时,挂在便利店上的风铃声响起,小女孩儿冲我挥了挥手。


离开便利店,我在城市里晃了好几圈,尽量不去想公共绿地的事儿。可之前外星人在我脑子里搞出的“走马灯”使我想起了些往事。或许莫樊这家伙是单纯画疯了才成的流浪汉。可我不是,生活辜负了我,我的家庭像男孩儿长大后要丢掉繁荣玩具般把我嫌弃了。

我想去验证一些事。

夕阳时,我又回到了公共绿地。我看见原来布置结界的地方有一对情侣穿过,什么都没发生,这不免让我有些惶恐,担心外星朋友已经走了。

趁着周围没人,我对着空地叫了声——我想进来。

这时,凝胶状的门又开启了。我喘了口气,如果莫樊和外星人消失的话,那不就表示我成了精神病了吗?

再次踏进亚空间结界,我瞧见莫樊坐回了画架前,正在全神贯注地构思,目前画布上一片空白,他瞥了一眼我,冲我笑了笑,好似在心中下了决心。于是他拿起笔,开始在画布上涂抹颜色。

我走向金属球,问:“我回来只想问你,你之前是不是监控到了地球上所有的人类?”

【是的,为了找到能制作太阳黑斑运动的人类,我监控过所有人。】

我深吸了一口气,问了金属球,是否监控到了我前妻。

金属球给了我肯定的答复。

此时,我的内心有些复杂。

当年我也算是个小富之家。我爸去世得早,留下了不少遗产。但我呢,结婚后不久,便时常往返在各个赌场里,最终把家里输了个底朝天。我的妈妈得知我的烂事后,一口气没喘上来,心梗死了。其实,这个社会有很多人和我有类似的境遇,这一点儿也不稀奇。我经常听人们说,家人的力量可以帮我渡过难关。现实是,亲戚朋友看我像躲瘟神……直到最后,我的妻子也带着女儿走了。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回到家,我见妻女不在,猜是她们又躲回了娘家。于是我准备去认错,就像和往常一样,去丈母娘家,下跪、磕头、哭哑嗓子,把鼻涕糊在脸上。这天,我身上还备着一把小刀片,如果这次哭诉并不足以让他们原谅我,我便朝着自己的手腕来一刀。我始终认为我的妻子是爱我的,她不会冷漠到看着我死。

可这回我失算了,我去时,丈母娘家人去楼空,向邻里打听,说是她们不声不响地去了外地,但不知具体何处。

那把刀片终究是没用上。

没过多久,我收到了离婚协议书。又没多久,法院的人将我从自己的房子里赶了出去。

前妻离开我后是过得好还是过得不好呢?说实话,我曾一度盼她过得不好。如果她改嫁,希望她找了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可能这哥们有些钱。当然啦,她不可能再找一个迷上赌博的家伙,或许现在这男人是个老酒鬼,每天会揍她。

我清楚这是混蛋的想法。随着时间走过,这种想法逐渐淡去,只剩下一些好奇。

于是,我问了球:“我的前妻,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我对人类文明尚未理解透彻,不明白你话语里的“怎么样”是想让我提供哪些数据。我能告诉你的是,你前妻目前身高155厘米,体重68公斤,心率是每分钟81次,血糖偏高,胃部有较为明显的炎症……】

“好了好了!”我打断了球体,“我能不能看看她,我指的是,给我一些录像片段也可以。当然,我懂的,这要用生命力买,这世道没有免费的午餐对吧?我不知道这要花多少岁,虽然我贱命一条,不过我希望不要太贵……”

【监控画面备份在该设备中,这并不需要消耗你的生命力,可以调取播放,你需要播放吗?】

我的呼吸开始急促,颤颤巍巍地说出了“同意”两字。这时,球体的中心点,打出一道光源,我顺着这束光,看见空气中展开了一块硕大的屏幕,我的手心开始出汗。

光幕中先是有一团雾气,有两个人影在这团雾气中穿梭。仔细瞅瞅,他们在一间小屋子里忙碌,周围有几个圆形的竹片笼子正在不断冒着白色水汽。我认出了其中一人是我的前妻,她胖了,黑了,原本浓密的长发剪成了难看的蘑菇头,就像块西瓜皮套在了脑袋上。她的头顶露出了块头皮,发际线靠得很后。如此凋谢的模样让我有些庆幸——她定是过得很疲惫,不见得就好过与我在一起的日子。

我也看清了她的伴儿,这男人就是武大郎加长版。我前妻算矮小的,而这男人也只比我前妻高出一个脑门。我心中嘲笑着前妻,她怎么找了这么个玩意儿。男人上身长下身短,两条手臂粗得吓人,挨他一拳估摸着得直接昏过去。

他们两个人正在做包子。对,就是早饭吃的包子。他们经营着一家早餐包子铺,天蒙蒙亮便已忙活起生意。我前妻麻利地把两个包子塞进塑料袋里,再顺手一包豆浆递给了客人。这个流程熟练得堪称丝滑。不消片刻,店门口排起了队,生意还不错嘛。

这时,那男人从桌子上拿了一瓶水,打开,喊了声“宝儿”。前妻转过头,男人吹了吹水瓶子,嘱咐她喝口水,别累着;接着,又拿来一块干净的毛巾,擦拭了前妻额头上的汗水。然后,他用自己那双吓人的粗手,轻轻地按着前妻的双肩。前妻扭扭捏捏,像个18岁小女生那样羞涩,嘴里说着“别闹”。

前妻对着他笑,我只记得这个笑容只在与我的婚礼上见过。

眼见于此,我怒了。这看似幸福的日子原本也可以属于我。

我想让金属球关闭光幕。可就再这时,屏幕里闪出另一个人影,我深吸一口气,这是我女儿。今年我五十,十年前我女儿十岁,现在她二十岁啦。

我不经意间又问了球:“我女儿过得怎么样?”

【你女儿身高165厘米,体重52公斤,心率是每分钟75次,以人类标准来看,她身体健康……】

金属球在我耳边播报数据,我听不进,眼光只停留在我女儿身上。她的眉宇间像我,亭亭玉立。她笑着问前妻要不要帮忙?那个男人拿了两个肉包子塞给我女儿,说去学校别忘了吃早饭。我女儿是读大学的年龄啦。

“谢谢叔叔!”

听见我女儿叫那男人“叔叔”,我激动地双手握拳。我女儿还记得我!你看,她、她从来没认那男人做爸!

我赶紧让金属球播放了更多关于我女儿的画面。

新的监控画面展开,我一看便知,我女儿在校园里,她走到一幢宿舍楼下,冲着前方喜笑颜开。这!是个小伙子,穿着摇滚风格的皮衣,还留着长发……

“这种男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料!”我发着牢骚。我看见女儿把两个肉包子给了这小伙子,我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而且,这小伙子背着一块画板,我看出来了,这家伙是个美术生。只见我女儿看了一眼小伙子的画,说没当年自己的爸爸画得好。

我有些生气,我女儿终究还是认了那个“武大郎”做爸了。

【这是个健康的人类男性,你女儿与他进行繁殖生育,能诞下更为健康的下一代,该男性身高182厘米,体重……】

我粗鲁地打断了球体的话,它懂个屁啊,像这么一个不正经的男生,花花肠子一定很多,好姑娘就得找个老实人,就是在写字楼里,穿格子衬衫戴眼镜的那种,头顶再带着些秃的,这样的男生才是努力工作又顾家的好男人。

想到这儿就来气,我女儿怎么这样不长脑子,一幅陷入恋爱的痴呆样。人又不能靠长相吃饭,我的意思是,人还得看人品,看品行,看他是不是潜力股,看他是不是……

想着想着,我鼻子酸了,低头看看自己,我是什么人?抛妻弃女的流浪,又有什么资格谈品行?

监控播到了最后,影像定格在了我女儿和他男友依偎着走向校园的画面。任何一个热恋中的情侣,都会觉得明天来得太慢,他们恨不得日日都是可以再次相聚的“明天”。

我的脑子里不断闪现曾经的过往,都怪金属球之前在我脑海里打进的“走马灯”,女儿也好前妻也罢,他们曾经与我一起快乐的时光不断纠缠着我。


此时此刻,今日的太阳已沉入地平线,夜的帷幕罩在天空。

所有人的明天,都在莫樊的笔上。

说实在的,我在思念我的女儿,一时半会儿也忘了时间。我问了金属球,莫樊现在的进度了怎样了?球说,完成率89%。

这么多了!

我很惊讶,便好奇地走到他身后。

朋友们,我一点儿也不吹牛的,那时,看见画布的一瞬间,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我正在直视新生的太阳!

缓了缓精神,我再次端详眼前的画作,十二月的冬日,我竟然不觉得寒冷,莫樊勾勒出的日光,像是照在我身上,烘着我,暖着我。我凑近画布,细细地观察上头的油彩,那些颜料竟然不是我想象中,如面包涂黄油那样厚厚的一层。那是薄薄的、犹如彩色的面纱、犹如豆浆上的豆衣,就那么温柔地、轻轻地覆盖在画布上。

我屏住呼吸,生怕自己吹碎了这幅惊世骇俗的画作。我慢慢向后退去,直到我觉得走到了安全距离,才恢复呼吸。我不禁坐在地上,庞大的震惊感抽走了我的体力。我很累,我想莫樊也是如此,他满脸虚汗,持画笔的手俨然颤抖着,他绘画的速度变得非常慢,甚至有些时候,他会用自己的左手抓着右手,防止自己因为抖动而失误。

莫樊终于察觉到我的存在,他回过头,看了看我,面无表情,却对我点了点头。我感到了他点头的动作里,拥有难以言喻的坚韧。我想对他说,兄弟,我女儿的明天可在你手上,给我加油啊!

可这话刚到嘴边,又让我收回了肚子里,别人的明天与莫樊无关,我没有任何理由要求他为了别人去努力。我想,此刻的莫樊,只是在单纯地追求自己绘画技术的上限,他是一个求道者。而真正的求道者,他们的精神是不需要任何外力支撑的。

我再次来到球体前,要求球体展开倒计时,它照做了;我又要求他循环播放我女儿的监控画面,它也照做了。我看着我女儿的影像,怎么也看不腻,时不时脑子里幻想着,像便利店老东西那样,有个可爱的外孙女。


我第一次感觉,夜晚过得很快。我担心时间不够用。

【现在是,晚上,22点30分。】

“球,进度多少了?”

【完成率,93%】

【现实是,晚上,23点50分。】

“球,进度多少了?”

【完成率,99.1%】

听闻这个数字,我按耐着内心的激动,莫樊已经无限接近完成了。这时,我看到他缓缓站起身,摇晃着身体走向不远处的一颗树,我赶紧起身跑过去,扶住了他。

“想撒尿就说嘛。”我看了看他的脸,这可是六十多岁的莫樊,他在画作前坚持了这么久,至少在我返回后,这是他头一次尿尿。

憋了半天,莫樊没尿出来。

我说,六十岁的人,就这样,顺风湿一鞋。

莫樊无奈地摇了摇头,我感觉他所有的体重压在了我身上,很沉。终于,他断断续续地解决了小便问题,在我的搀扶下,回到了画布前。

此刻,我紧张得不敢看那幅画,我刻意地别过头去,但还是能察觉从画布上冲出的热能,那是太阳的烈火,正在吐着炽热的气息。我能感应到,我皮肤上的汗毛正发出烧焦的呲呲声。

不仅是莫樊,我也非常累。这一夜太难熬了。

期间,我睡了一会儿。

再次醒来,我着急问金属球几点了。

【现在是,凌晨,3点06分。】

“那,完成了吗?进度多少?”

【完成率,99.87%】

太好了,离早晨6点还有近3小时,我们还差那一点点了,胜利在望啦。

【我想善意地提醒一下,在00:30分左右,你刚停笔进入睡眠时,完成率就已达到99.86%了。】

什么?你的意思是,过去将近3小时中,莫樊只向前推进了0.01%?。

我看向了莫樊,发现他端坐在画布前,两眼直愣愣的,一动不动。

他死了?

我赶紧大叫一声,莫樊又向我点了点头,我才松了口气。但我也意识到,最后的障碍,看似是很小的数字,可却是难以翻越的高峰。就像当今人类突破短跑极限,只是在那零点几秒上纠结。

气氛逐渐紧张,我想去看看莫樊的画怎样了,又怕打扰他。我只能背着手,来回踱步,我向球抱怨,说就差这零点几个百分点,就不行了啊?金属球冰冷冷地告诉我,他们星球上的“人”,可以察觉图像里细微的不同,所以0.01%的差别都不可以有。

【现在是,凌晨,4点45分。】

【完成率,99.88%】

【根据数据测算,完成这幅画作的成功率,几等于零。任务可视作失败。】

还有一小时多,还有一小时多!

我向球体怒吼,这不合理,凭什么?为何人类的命运掌握在……毫不相干的外星人手上,就因为那些外星收藏家们容不下这0.01%的误差?

“就因为,你想保住自己的小命,撒一个可笑的慌,然后,让这么大个太阳系毁灭?”我冲着球体咆哮。

【我并不理解地球文明的道德观念,只能为你的愤怒表示遗憾。】

“哥……”

就在我向球体泄愤的时候,莫樊默默地走到我身旁,他站在球体前,还是那般坚毅。

“莫樊!你、你?”

“外星朋友,我实在想不起来,太阳中心的那个黑斑的比例了,它太小了。我能再看一眼……我潜意识里的图像吗?”

【莫樊先生,你需要再次支付二十年的生命能量,你的实际年龄将会达到83岁,已在人类自然死亡的年龄区间里。根据测算,你的生存概率为36%,你是否继续?】

等等!

我叫停了莫樊,我忍不住用双手搭住他的双肩,我摇晃着他,让他醒醒,够了,朋友,结束这场闹剧吧。你做得够多了,你没必要搭上自己的命,瞧瞧你现在,你六十多了,你还有几个二十年?

“但是哥,如果失败了,我们不都要灭绝了嘛。”

话是这么说!可是。

我抚摸起他的脸,他衰老的皮肤在我手上摩挲。

“莫樊,就算你成功了,没人知道你,你成了无名英雄,压根就没人知道你,这不值得,没人知道你干了这事,你甚至连块纪念碑都不会有……”

说着说着,我哽咽了。

莫樊握着我的手,他告诉我,那幅画还差一个点,极小的一个点。作为一个画家,定需要完成这幅画,不愿让这个点成为心中永远的遗憾。这是他的道,这并不是伟大的思想,只是在此时此刻,他走到了终点,他要做得,就是撞过这条线。

莫樊温柔地看着我,问:“哥,你还记得,我是怎么来的吗?”

我说:“……你,你从很远的地方来……”

莫樊说:“哥,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忘了。”

莫樊说:“你为什么会流浪?”

我说:“我赌博。”

莫樊说:“哥,你为什么赌博?”

我说:“我的梦想破灭了,我失败了,我的创作没人关心,从来没人在乎……没人……没……”

我看着手上的画笔,我很疑惑,不知何时,莫樊手上的画笔到了我的手上。他与我一起站在球体前,莫樊看着我,说他很紧张,貌似还没准备好,还说,他觉得自己快要消失了。

我拉着莫樊的手,我说:“我和你都是赌徒。”

莫樊闭上了眼,最后说了句:“看起来,赌桌上,有人梭哈了自己的一生。”

【莫樊先生,二十年……】

我无法用语言描述,在潜意识中看到的太阳画面。我只记得那种感觉,巨大的太阳,红色、橘色、黄色、金色,仿佛是有了生命的水,在球体的表面不断蠕动,相互吞噬,相互融合。

离开潜意识的时候,才发现只过了3秒钟左右,我用左手握着自己紧攥画笔的右手,感觉又干又柴,我觉得那只手里缩小了一圈,也发现我的身高明显矮掉了一大截。

我看清了。

那是一个很小的点,却小得恰到好处,我急忙观察手上几支画笔上的狼毫,一根一根仔细地拨开它们,心测每根毛的横切面的直径。

【现在是,早晨,5点30分。】

【完成率,99.88%】

这根,不是,不合格。

【现在是,早晨,5点45分。】

完成率,99.88%

不是这根!

【现在是,早晨,5点50分。】

【完成率,99.88%】

不是!不是啊!都不是!

我急了,挠着头,脑门上的银丝被根根拽下,我看着这些苍老的白发,突然,我大叫一声:“是它!”,便冲向画布。

眼前的画布裹着一轮活生生的太阳!

但我没时间为此惊叹。

还有10分钟!太阳要炸了!冬天,太阳起得晚,“明天”还没到,“明天”比夏天迟来一会儿,抓紧!快啊!

我大气不敢喘一声。他非常仔细地,拿起一根头发。然后,沾了沾黑色的颜料。

我要将蘸着颜料的头发,点在太阳的正中心!可我的手在颤抖,止不住地颤抖。

【现在是,早晨,5点56分。】

【完成率,99.88%】

我是个懦夫,就像那时逃债的我一样软弱。

【现在是,早晨,5点58分。】

【完成率,99.88%】

我不敢点上去,这根头发太重了。

【现在是,早晨,5点59分。】

【完成率,99.88%】

我捏着头发的手悬停在画布前,眼前的太阳,吐着火舌,缠在我的手上,炙烤着我的肌肤,拒绝我的靠近。

【现在是,早晨,5点59分30秒。】

【完成率,99.88%】

我……

这时,我的心中传来一个声音,好似莫樊握住了我的手腕,他温柔地说。

吸气,能吸多少是多少。

屏气,你看,没那么难。

往前去一点,对,就这样,很好。

能行。

戳一下太阳。

看,这就成了。

……


好啦,朋友们,这个故事讲完了。

啊?你问我最后那幅画怎么样了?外星人带回去交差了呗。

至于莫樊,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总之,最后,我拖着这副老态龙钟的身体,推着那装满画的手推车继续我的流浪。好像我成了他,或者他成了我。抑或者我和莫樊本就是同一个人。

你问那幅画有没有备份?

我想那幅画就在天上,每天早晨,太阳升起,昨日是过去,明日是未来,日光穿过宇宙,落在地球上,落在城市的每一片土地上,落在钢筋水泥的大厦上。他又轻轻地落在公共绿地,再往旁边一点点,又落在高架中川流不息的车辆上。你再看,每一个低头赶路的行人,都有日光轻轻地抚着肩膀,落在他们走过的路上。终究,会落在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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