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

我的妈妈是2013年查出病的,她吃饭总是需要先喝水,要不然就会打嗝不停,感觉像噎着了。同事告诉我,赶紧查查。一查,食道癌。

2014年年初做的手术,手术结果出来:中晚期。熬过了艰难的术后初愈期,拍痰拍得她骂人:你们要把我打死唛!因为乳糖不耐受,她出院得很快,刚出来的那段时间,她起睡都要人扶,上厕所都没办法走出房间,别人给我们一把方便上厕所的椅子,她就这样度过了这段时期。后来,进行过一次化疗,一周时间,结束后,头发几乎落光了,人也迅速的从120斤瘦到70多斤,吃下的东西毫无保留的拉了出来,看到这种情况,我们不敢再给她做化疗,只能暂时中止,选择吃中药调理。每一周,我比较不忙的那个上午,我就从我上班的乡镇坐车到县城,给她开中药吃六年时间,从无间断,以至于开药的医生都很熟悉我了,会直接给我开个绿灯,让我先给妈看病。

这几年里,绝大多数时候,我晚上睡觉都是在沙发上睡。妈生病后,晚上常常梦魇,非常痛苦惊慌地大喊大叫,我就迅速去她房间把她叫醒,我怕我睡自己的房间会听不到她的喊叫声。久而久之,我就只有在沙发上才能入睡了。并且晚上听到一点点声音,我就会模糊惊醒,发觉是外面的声音之后,才又入睡。睡眠一直不好,断断续续的。

2020年年末,妈妈一直说自己肋骨那个地方痛,中医诊断为肋骨神经痛,吃了好些药都不见效,还是痛。那几年,孩子还小,九岁多,工作差不多正处于上升期,老公主张把妈妈再带到市中心医院去看。犹如一个晴空霹雳,妈妈的胸椎骨上长了很大一块肿瘤,大概把胸椎骨和肋骨相连的地方包住了四分之三,此时的妈妈80多斤,这个情况,已经不可能再给她打开胸腔切除肿瘤物了,没有办法,我们只能选择保守治疗,放疗加口服化疗药。一个半月的时间,我和姐轮流陪护,每天早晚把妈妈用轮椅推下楼做放疗。放疗25次之后,我们不得不回家。

肋骨上的肿瘤物明显小多了,但我们知道,这是我们最后的办法了。妈妈回家的最初一段时间,她偶尔还能出门走走,和小区的老婆婆们一起聊会儿天,后来,她就只能躺在床上了。那时候,我工作很忙,因为我自己没处理好情绪,和家人尤其是和孩子的关系处理得很紧张,妈妈又什么都不能自己做。我每天只能在工作的空档里跑回来给她急急忙忙做点简单的饭食,而自己就常常在食堂里花个十来分钟填填肚子,奔波,劳累,焦虑,我觉得我快要被掏空了。

这时候,姐姐的儿子高考结束,他们经过商量,同意把妈妈接去他们那里。但妈妈只同意在他们家待到暑假结束。这个暑假,我的孩子做了个手术,我前半段陪儿子度过术后的疼痛期,后半段在乡下陪妈。因为老公工作也忙,经过多方人员共同做工作,老公的妈妈勉强同意来帮我们一段时间,负责做饭,结束之前的放学之后再临时去找饭馆吃饭的日子。这样一来,家里就住不下了,为了孩子,我只能告诉妈妈,回我家之后,我和她只能去单位分的那一间宿舍里面住,我和她一起,照顾她。她知道我睡觉很轻,出于心疼我,她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姐姐,留在她家里,主要由她照顾。

从那一学期开始,我几乎每周星期五下午出发去乡下,星期天下午出发回来,我的家在县的最南边,我姐的家在县的最北边,那半年,我每周五和每周日都是天全黑了才着家。

十月下旬,姐给我打电话,说妈排不出大小便,要送医院。我匆忙请假,在医院里照顾了一周,这一周,我除了出去买饭吃,没有离开过医院一步。每晚起来十次八次给她翻身,医院的床太硬了,妈妈的背上有一根骨头突出来的,硌着就疼,一直往一个方向躺又会躺得一身痛。一周过后,妈出院了,导了尿管,也是从此之后,她的大便需要人用手掏,但有的时候真的她吃坏了肚子,就会拉得到处都是。我们只好给她用上纸尿裤。

这是一段鲜明的记忆,这个时候,妈已经开始吃吗啡片了。可能是吗啡片的副作用,她整天整天的闹,不清楚他痛还是不痛,但她白天黑夜地“哎哟哎哟”地闹,问她闹啥,她说没得啥,开始有了幻觉,开始神志不清,开始乱骂人,洗几个锅碗的功夫要给她翻几次身,不给她翻她就哭,说一天到晚都不给她翻身,不给她吃东西,有时候,她会一连睡好几个小时,怎么都叫不醒,但更多时候,除了把她喂饱了我们去吃饭的功夫她会睡一会儿之外,她都在闹。

2021年一月中旬,学校期末考试,那个周末舅娘来看妈,看到她不怎么叫得醒,就说:你们该做准备了哈,你们妈脸色不对了哈。谨防就是这几天的事。我赶紧跟单位请假,和姐急急忙忙去把一条龙约定。

妈妈挺过了这个年关,开春之后,她居然恢复了一些神智,认得我了,开始跟我谈她如何能歌善舞。妈妈唱歌我是有印象的,爸爸还在时,她会一边喂猪食一边唱歌,一边给蔬菜浇水一边唱歌,爸爸走后,就再也没有听见她唱过歌了。那天,我出右手,她出左手,我们一上一下地拍手打着拍子唱歌,《蓝蓝的天上白云飘》《众人划桨开大船》《南泥湾》,她的目光呆滞,毫不聚焦地看着屋顶,我泪如雨下,哽咽难控。

冬去春来,我就这么几边周旋着。我抓住照顾妈妈的时间替姐姐分担家务,希望以此告诉她,我明白她的付出;我抓住从乡下回来的时间紧张工作,争取取得好成绩,我抓住休息的时间买菜做饭洗衣,希望用这些告诉我的孩子和老公,我很爱他们。但是,事情依然没有像我期待地那样变好。妈妈时不时就叫不醒了,妈妈身边半个小时没有人她就把被子弄到了床下,把衣服脱了绞在了手臂和脖子上,把枕头和褥疮垫子扔到了门外;孩子和同学打架了,孩子没有做作业了,孩子孤僻了;老公的妈妈又出脾气了,老公的妈妈又出走了……看着老师发来的孩子不参与同学活动待在角落里的照片,我感到生命好没意义。我确实想到了死,看到疾驰而过的货车,我会紧紧盯着飞速转动的车轮。但是我知道,死真的不能解决问题,我的离去,只是把双重或者多重的压力转嫁到亲人的身上,会加重他们的伤痛。有时候,夜深人静时,我会悄悄从家里出来,顺着一条路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不想走,走到心里开始恐惧,我才往回走。

2022年的暑假,大多数时间,我仍然是在乡下,在妈妈身边度过的,这时候的她,已经认不出任何人了,饭送到嘴边不知道张嘴,好不容易把嘴巴给她喊开,饭送进嘴里又不知道闭嘴咀嚼。仍然常常一天闹到晚。这时候的她,每天要吃二十多片吗啡才能消停一会儿,不再痛得面目全非。有一次,姐家里来客人,我们趁着刚给她翻了身的时间去街上买菜,我的孩子在客厅看电视,茶几上放着一个旧手机。晚上躺在沙发上时,我顺手拿起这个旧手机,发现我的孩子拍了一些妈妈的照片:睁大的充满绝望和恐惧的不聚焦的眼睛、因为消瘦而凸起的颧骨,嘴唇包都包不住的牙齿,黑黄黑黄的脸颊。我突然觉得,有些害怕,把这些照片全部删掉了。

2022年8月23号,我从乡下回来,想要陪着孩子让他再做一些暑假作业。这个暑假,他一直是一个人在家,他爸爸有时候回来接他出去吃饭,有时候买点菜回来做了和他一起吃,孩子的状态很不好,而老公的妈妈,孩子的奶奶,在我放暑假的第二天就去了她的小儿子那里,一直都没有回来过。8月24号,姐姐打电话问我要不要回去,妈的情况很不好,还是我走的时候给她喂了一点稀饭,过后就什么都没吃,我必须在儿子和妈妈之间做选择,儿子还有未来,但要通向未来,必须过了眼前这一关,而且,我自认为,为了妈妈,已经尽力做到最好了。所以,我选择陪儿子一天。8月25号,晚上七点过,姐慌慌张张打电话:你快回来,妈快不行了。我立马站起来,不知不觉把车开到了90码,这个时候,我的眼中心中只有路,车轮下的路。其实说实话,这个时候,我更心疼的是我姐,姐夫不在家,她一个人要怎么应付??

好在,爸爸去世之后,迫于还账的压力和外界骚扰的压力,我妈妈后来找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独身惯了,和妈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但一直住在我们老家的房子里,之前妈妈生病住院、做手术、吃药等,他从未过问过。从妈妈大小便不能自理开始,我每个月付给这个男人几百块钱,让他周一至周五帮忙看着点妈妈。周末我回乡下了,他就会回去。他不需要做饭,只需要把妈看着点,给她翻身,姐实在不空的时候,给她喂喂饭就行。正因为有他,我和姐在工作的时候才可以更安心一点。

妈妈走了的最初那几天里,我确实觉得我和她都得到了解脱,后来,每当结束了白天的忙碌躺上床的时候,心里就会特别特别空,脑子里心里就会想起她生前的样子,一直无眠。我没有遗憾,但就是心里空了。

一直到现在,我心里的那道伤口依然新鲜泛红,有时候,想要去给它上一点药,但终因怕伤口一旦揭开,就血流满地,无法控制而作罢。所以,有时候,自己会非常敏感地避开这个内容,包括关于妈妈的诗,关于妈妈的歌。自己不敢碰,别人碰,我会找个没人的地方让眼泪肆意地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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