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春节，苏州太平洞氏村，屋前的场地上有雪堆，场地都是泥巴，所以有的场地铺着一些稻柴，若有人走过，就踩在稻柴之上。
因为过春节，所以有人舍得稻柴铺地。
那年，我七岁，哥哥十一岁，弟弟才四岁。
那年，我应该有点记性了，真的儿时许多的春节，我都没记住，唯独这年的春节被我记住了，许多的情节像电影一样经常在我脑子里旋转，因为那年的春节很热闹。
因为外公宰杀了一头猪。
太平洞氏村，就是我的外公家，这是个多么吉祥的村庄名字啊，可是它却是整个吴县最贫穷的村庄，据说解放前这里经常出没强盗。我问过父亲，外公是强盗吗？父亲说，外公不是强盗，外公是阳澄湖东人，是要饭来到洞氏村的。外公真的很穷啊，他生了三个儿子，三个女儿。有两个舅舅没跟外公的姓，因为他们做了上门女婿，只有二舅留下来娶了媳妇，很苦的，二舅娶的媳妇患有痴呆症，别人家的闺女谁愿意嫁给这种穷人家啊？三个女儿，我母亲最大，小阿姨一出生就送给人家，那可是一个当官人家，送走小阿姨时讲定不往来，所以小阿姨再也没有回来过。我母亲一直牵挂她这个妹妹，很可能今世她们姐妹俩见不上一面的，唉，穷苦人啊，有些故事我都不愿意说。
还是说说那时的年味吧。
外公外婆饲养了一头猪，本来他们想把猪养大了，然后卖给生猪收购站，可是很不幸，这头猪突然生病了，喂它食，它也不吃，躺在猪圈不动弹。有人这么骂人，你像死猪一样。大概就是这么来的吧。
“这猪过不过春节了。”外婆说，一脸的苦恼。
“我指望它出圈换钱还债呢？”外公说，因为他们向生产队借了20元钱。
“得了吧，猪死了一分钱也没有。”
“唉，那就先下手为强吧。”
外公外婆一合计，决定把这一头猪宰杀了。
这天是大年初五，天刚亮，三个舅舅就集合在外公家，外公已经在屋前架起了一只铁锅，一锅热水快沸腾了。外公对外婆叫唤道：“猪还没拉出来，你这热水就开了，不要加柴火，柴火省着点吧。”
外婆说：“一锅水哪够啊，至少要烧三锅水，我可以把热水放在粪桶里。”
这时，三个舅舅把那一头猪抬到了屋前的晒场上。他们一路抬猪，一路叫着号子，把村庄都惊醒了，一下子有很多大人小人男人女人围过来看杀猪。
这时，姨夫也来了。
姨夫是渔民出身，他除了人没杀过，牛啊猪啊羊啊什么都杀过。他带来了一把杀猪尖刀，看到几个小孩子围着那一头猪，他扬一扬手里的尖刀，说：“哪个小人不走开，我就要杀哪个小人啊！”
顿时吓得几个小人逃到边上去了。有个女孩脚一滑，身子倒在雪堆上。这时，我阿姨跑过去，一边搀扶小女孩，一边对姨夫骂道：“你个杀千刀，要是吓坏小人，你这个年就别想安稳过了。”
这时，我跟着父亲也到了。
外公很看得起我父亲的，因为在他那么多子女里就我父亲识字，其他人都没有文化，比如我母亲一天也没有上学，更稀奇的是母亲和阿姨名字一模一样，唉，那个年代穷人家的事情就是穷出洋相。
外公对我父亲说：“今天我请客吃饭，他们几个人杀猪，你去小店拿老酒。”外公要给父亲酒钱，父亲说不要，酒钱有他来掏。父亲当时是大队书记，那个老酒在村里小店可以馀欠。所以，父亲跑到村小店，搬了一缸黄酒，还买了一条勇士牌香烟。
很快一头白猪就倒挂在屋前的一棵树上。
只见姨夫一刀下去，猪的肚皮铺开了，猪的内脏流了出来，而地上置着一只木盆子。
我们看得起劲。
阿姨却来赶走我们，她说，你们走开，猪身上有鬼的，鬼要吃小人的。我的阿姨就是这样装神弄鬼，我们男孩子不相信她的话，但我的几个表姐表妹吓得不行，都躲到雪堆那边去了。
我母亲走过去，对姨夫说：“先割点精肉，准备吃饭吃。”
姨夫手起刀落，从猪大腿上割下一块肉，说：“做红烧肉吃。”
母亲说：“中午就吃大蒜炒肉丝，晚上好好吃一顿红烧肉。”
因为做红烧肉时间来不及，所以中午只好随便吃一点了。
那天，外公外婆所有的子子孙孙有二十多人一个不少全部来了。很可怜，外公家只有一间破旧的小屋，连像样一点的一张桌子也没有。于是，父亲和三位舅舅就老着脸皮到村上去借桌子，借凳子，几张小桌子拼在一块，就成了一张大桌子。那个晒场可热闹了，一边是高高低低的桌子，一边是灰头灰脑的雪堆，本来雪堆是白的，但被我们小孩子踩得泥巴一样了。
我妈妈和阿姨都是做菜的高手，做的红烧肉很多，碗里放不下了，干脆装在面盆里。
外公生起了一只煤炉，那一只猪头在热水里滚动，我们十几个小孩子都守在铁锅旁，等待啃肉骨头。用大人们的话，就是小狗啃肉骨头！
我一辈子都记得这个情景：
外公将一碗黄酒举过头顶，对大家说：“今天请大家放开肚皮吃，如果半只猪不够吃，半只猪再烧来吃。”说完，他将一碗黄酒一口干了，很好看的，我的三位舅舅，还有我父亲和姨夫都将手中的一碗黄酒喝干了。
那天，他们都喝醉了。
那天，我哥哥吃得红烧肉太多了，夜里送太平卫生院抢救。而那之后，哥哥很长时间就不吃红烧肉了。
那天，大家每户都分得一块肉。
可是，大舅舅一块肉在回家路上丢掉了。我父亲知道这事后，分了半块肉给他送去。大舅舅很搞笑的，他生前是生产队长，记得十八岁我当兵，离开家的那晚，他对我说：“外甥，你到了部队上，首长叫你往前冲，前面是一条河，你也要跳下去，你不能当逃兵，要为我王阿兴脸上争光。”
大舅舅叫王阿兴，这一代人的故事都老去了啊！而他朴素的话语像一条蛔虫潜伏在我的体内，并时常在脑海里翻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