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薄雾正在缓慢散开,我们回归了原野,像一粒粒随风而去的沙子,穿过刚刚苏醒的早晨。
k摇下来车窗,旮旯角里出现了一个,也许是两个或者更多的梅花鹿(也许是重影的错觉),他记住了那奔跑的姿态,积木组成的小屋耸立在k心里,他就是带着这样的东西出发的。
而w呢,当时在开车,一辆破旧的吉普奔驰在刚刚结出霞光的天空下,飞驰在一棵朦胧太阳点缀的狂野,奔跑在k、w、w丈夫、和我,我们一行四人淡淡的睡眼里。下车吧。w说,我们约好了一起徒步穿越这场梦境。
这场梦境里日夜正在进行一场穷追猛赶的赛跑,我们逗留在荒漠中,吉普车后拉起一道土黄色的尘埃,灵魂站在天空向下俯瞰,像一道从朦胧朝猛烈奔去的长长的闪电。
造梦者隐藏在我们四人之间,但我完全猜测不出那个人是w、k、w丈夫还是我。w今天穿着一件咖啡色的连衣棉裙,整齐的短发有时会被风吹乱,我总是会注意到她头发上别着的蝴蝶发卡,蝴蝶的翅膀像逗留在某个神秘的过去,时刻想要起飞。
w的丈夫将手放在w的右大腿上,仿佛睡着了,我注意到他的手是松弛的,而w的腿部线条则硬生生的,像是时刻紧绷着。
w在开车,她不得不时刻保持注意力的高度集中,但长时间的驾驶让她显现出疲劳,为了我们的安全起见,我开始跟她谈天(基本上等同于没话找话)。
我记得我们聊起了一些旅途、一些朦胧的风景、一些我们记忆里共同拥有的人,某些时刻,我们也说起了那本叫做《九十年代》的小说,说到了那本小说的作者、而今已经永远告别我们而去的范晓芬。
与之相关的话题之于我们冗长的对话,像间杂其中的钻石一样闪闪发光,但是,我想,我们总要拥有一些相对沉默的时刻,那大概是我们下车,看天空某朵云的时刻吧。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范晓芬要写这么一本书,而且说实话,我只看过这本书大概三分之一的内容,我第一次拿到这本书的手稿时,手稿是残缺的。
但此刻w却摆出来了一副倾听的样子,我只得向她尽可能完整地复述这个故事,虽然实际上,我复述的只是这个故事星星点点的样子而已,就像我们此刻漫无目的的赶路。
这是一个类似童话的故事,一部写给孩子们的书(至少在我的有限理解里是这样的)。书里的故事发生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
此时此刻,“九十年代”这个字眼像一杯黑咖啡里飘散出的甜味,渐渐温暖了我寒风中的身体,其中包括着一些漫漫长长的事件,一堆箭头总是指向我们消失殆尽的日子的事件,因为对我来说,对w和k来说,“九十年代”一词都包含了我们整个的童年。
“这个故事也可以说是写给我们的。”
我这么说的时候眼睛有点湿润了,不是因为那个没头没尾的故事,而是想起了自己,生命伊始站立的地方,像某个阁楼影影绰绰的长梯。我情不自禁用眼睛的余光瞄了瞄身边的w,想捕捉到她此刻脸上的表情,企望在她的神情中找出和我此刻的心情相同的东西,但风沙不凑巧地吹着,她乌黑的发丝铮铮飞扬,挡住了她的脸蛋。
我别过头去,首先想到的是一面镜子。是的,在故事里,那是一面特别的镜子,是一面会让人长高,也会让人衰老的镜子。
二
其实我的童年里不缺关于镜子的记忆,在我小时候,家里就有一个,二十年前的那些天,妈妈总爱站在镜子前试衣服,那些衣服现在早已过时了,就连热爱怀旧的人也不会穿。很老式,大多板正、简单、面料粗糙,但穿在身上久了,沾染了些许风雨气息,混杂着记忆里朦胧、霸道的关于气味的偏执幻想,二者共同构成了一种陈旧但久违的清澈。如果你曾驻足在九十年代晚祷大街的街头,你看到一个发呆的男孩,不用怀疑,那很可能就是我,说不定我已然迷失在某种气味中了。
但说实话,我并不喜欢那面镜子,我对那面镜子怀有很复杂的情感,既害怕又好奇。我有点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因为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的久了会感觉这一幕有点不真实,这种不真实的感觉会一直延续,随着时间的推移,大人们都发现了这个秘密,从这个时候开始,它已经不是秘密了。
故事中,雪淘总会站在镜子前端看自己稚嫩的小圆脸,两个麻花辫滴溜溜的在她小胸脯上打转儿。
她不知道自己不是树林婆婆的亲生女儿,树林婆婆已经看上去那么老了,和雪淘的年龄实在相差太大了些,她更像是树林婆婆的外孙女儿,故事里的小雪淘实在像她的名字,无论是贪玩淘气的天性还是磊落的心思都简单的像一粒洁白的雪。树林婆婆总会抚摸着自己胸口的年轮,在某个午后渐渐睡着,昏黄的天空下,枯叶般的心事开始涓涓流淌,某天,年轮终于定格不动了,树林婆婆最后一次抖了抖自己年迈的躯干,眼角滑落了一丝泪,她知道自己可能要永远沉睡了,但她不是为此而落泪,她早已厌倦了这些看似缤纷,实则无味的季节,她只是舍不得雪淘,孤身一人的雪淘,她还没能长大,但自己却无法再陪伴她了。那个下午,她将小雪淘叫到了她的身边,告诉她—
“雪淘呀,我将离开一段时间,去一个地方。”
“去哪呀树林妈妈?”
“一个美丽的地方。”
“那么,什么时候回来呢?”
“可能时间会有点长。”
树林婆婆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她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她要抓紧时间了,把来得及说的话全部说给雪淘听,但,这些心里话又怎么是三言两语说的清的啊,树林婆婆在阳光下流泪了。神色很哀伤,苍老脸庞上的哀伤像冻结的黄草坡。
“你自己在家一定要听话呀。我在后院的地窖里为你准备了过冬的粮食。听到了吗?小雪淘?”
“嗯,听到了。”树林婆婆看到小雪淘点了点头。
“如果你感到孤单,可以去找小朋友玩耍,但一定记得晚上要按时回家。如果有陌生人敲门,一定不要开门。听到了吗?小雪淘?”
“嗯,听到了。”
树林婆婆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然后,看着阳光的眼睛里,目光散开了,眼珠渐渐沉落,像隐没在烟云里的月亮。
妈妈,妈妈。
妈妈,妈妈。
雪淘叫着,没有人回答。她这个时候才知道,树林婆婆所谓的离开原来就是做梦,她没有之前那么惶惑了,因为她知道,树林婆婆不会睡太久。
但雪淘哭了整整一个下午,哭到天都黑了,树林婆婆也没有像往日那样,慢吞吞地醒来,冬天的风无情地吹着,天上一块白色的肚皮翻了个身,红灿灿的夕阳露了出来。雪淘坐在干硬的大地上,感到肚子有点饿了,她这才想起来树林婆婆的话,她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泥土,朝地窖走去,对食物的渴望让她暂时忘记了眼前的悲伤。
最使我感到好奇的依然是那面神秘的镜子,但w似乎对那面镜子并没有流露过多的好奇,我知道,对这个故事,她知道的东西要比我多得多。一些沙尘扬了起来,我们的困意不知什么时候消散了,唯有w丈夫和k还沉睡着。
日复一日,雪淘饿了就去地窖吃树林婆婆留下来的食物,那些食物足够她吃到长大成年,她不知道树林婆婆是什么时候在地窖里储藏如此巨量的食物的。
这个冬天不久就过去了,树林婆婆身上的叶子掉光了,裸露出来了干枯的躯干,枝丫繁冗密集、盘根错节,张牙舞爪地定格在夜幕中。今夜的天空是恬静的,远远近近,小屋附近多了一些晚餐后出来散步的人。
三
雪淘本该在这里遇见某个人,遇见谁呢?按照我对这个故事的印象,应该是一个过去经常在树林婆婆的怀抱里纳凉的人,在树林婆婆还没有收养雪淘之前,那个人和树林婆婆就认识了。
朦胧中,我看到一个身影,正在朝树林婆婆一动不动的枝桠走来的身影,他不知道树林婆婆已经像许多树那样落光了叶子沉睡了,并且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但他马上会遇到雪淘。
果然,我对于那面镜子的兴趣还是盖过了这个故事本身,我此时,有些不想看到接下来的故事情节,我想假设一些情节之外的东西,来满足我渐渐勃发的、对故事里隐藏着的秘密的窥探欲。我希望此时此刻,雪淘立马从树底下站起来,在那个人来到之前离开,然后一溜烟跑到屋子里,躲开这场偶然性的相遇,这样他们就不会遇见了,接下来的情节也会随之蒸发。
我试着对雪淘发出了这样的指令,结果顺利到使我惊讶。我看到视野里,月光下,雪淘竟真的迈开了双腿,奋力朝屋子的方向奔了过去,且神色绝决,毫无半丝犹豫。让我倍感好奇的镜子就在屋子二楼尽头的那个房间里,此刻那房间房门紧闭,处于一片让人哑然失声的寂静里。但这个秘密很快就不会再是秘密了,至少对我来说是那样的,我已经无限接进了它,在我的理解中,镜子甚至是这个整个小说叙事的核心之核心,就算不完全是,那也是至少是这个故事叙事核心的核心的重要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