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靡这次下山,是准备把外婆从镇里的医院接回来的。当提及外婆的身体状况,镇医生倒也没把她当孩子,把她拉出病房,然后无奈地摇摇头。荼靡朝门里张望,也不由得一阵叹息。
荼靡推走了一辆轮椅,不过上雪山仍旧是一个挑战,她从正午出发,雪山崎岖不平的山路和斗折蛇行的弯转使她很难稳住脚步,一直到天空已经开始出现了淡淡的赭红色的渲染,她才拖着疲惫的身子跟外婆回了家。她平时很少待屋子里,因此房内的布局仍然和离开时别无二致。外婆自己双手推动着轮椅的轮子,将荼靡提前贮存在门后的柴火扔进刚被点燃的火炉,火星噼里啪啦地发着声响,似乎是一种百无聊赖的呢喃。
“最近几天,你有调查出什么吗?”外婆将自己从轮椅上转移到床沿,关切地问。
荼靡本来想说有关奈芙蒂斯以及白泽的事,但还是摇了摇头。
“也是,”外婆似乎觉得无所谓,过了两秒钟,她的语气却又截然不同,“以后在村子里,多留意下梼杌老爷子吧。”
荼靡警觉地抬起头,她记得,这便是之前遇到的那个靠烟草发家致富的老爷爷。“为什么?”
“我在医院里的直觉。……当然只是提醒你注意一下,我还不至于就这么草率下定结论。”
“嗯……好。”
荼靡并不想就这么等待着日子过下去,初春的日光刚刚洒落在雪地上,门口已经涨起了融化的雪水,踩上去一不留神会溅起水花,当然也包含着泥泞的土壤,荼靡也只能庆幸自己的雪地靴足够高。
她这次的目的仍然是图书馆,她想起了那本被撕下来过的大祭司名录,上次的她不过是粗略地翻阅了下,也许因此而错过了要点。
尘封的小屋一如既往地出现在了眼前,当然也是一如既往的空无一人。北风呼呼地卷着门外的雪花,把荼靡刚打开的门重重关上,荼靡摩挲着手掌心,将壁炉点燃,很快,暖气在方形窗户上呵出白雾,却又在窗的另一边结起了冰霜。
她很轻松找到了那本书——上次有意把它藏在了最隐秘的角落里,她知道是哪一页……
“不对……怎么不见了……”她很分明记得,原先被撕去的只有一页,而这次,却连前一页都不见了,一定被谁偷偷动过手脚,可她藏这么好的书,这又是个族里收集资料的人迹罕至的图书馆,又会有谁去在意一本只记录大祭司生平的老书?荼靡将书翻来覆去地找,却再也找不到那被墨迹沾染的纸。
她点燃了煤油灯,惊慌的绿宝石眼眸才逐渐安静下来,无论如何,即使这本书只能代表大祭司的权威,它的意义一定非同寻常。
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她倒已经见怪不怪了。
“咿呀”的声响,她没有抬头,但她知道是有人进来了,敏锐的耳朵朝着门口的方向,脚步短促,沉重而缓慢,似乎是朝着她过来了,她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她不敢抬头,毕竟来者一定不是外婆。这里一整个冬天,除了她都没人来过,而她这次时隔许久才来,就碰到了别人,是巧合吗?还是另有所图?她忍不住去多想,脚步声越来越近,而后突然停了下来。她躲在最角落书架后边的长桌上,屏住呼吸,不敢再翻书。如果来者对自己产生威胁,哪怕是赤手空拳的自己,她大概也有足够能力反制对方。她这么安慰自己。
然后她听见粗粗的呼吸声,她能判断对方若是狐人的话,年纪大概在两百多岁左右。
“废物也来图书馆?”
但来者还是吓了荼靡一跳,她记得那个声音,让她胆寒的声音,正是外婆所说的那个老头。
荼靡将耳朵直直竖起,假装不作声专心看书,而用余光观察着对方,但实则忽明忽暗的神之眼和摇摆着的大长尾巴也表明着她的警觉和坐立难安。空气似乎静止了,她只能瞟见对方的络腮胡子以及被岁月染成米色的头发,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带有重重的喘气,让荼靡完全无法静下心来。
“哎我说你呀,何苦执着于那本书呢?”
“……”荼靡的尾巴停止了摆动,她惊地与对方直视,而她也只能看到对方眼中那种计谋得逞的奸笑——当然那种瘆人也可能是因为外婆之前对他的评价。
“哦,你看到了我的眼睛。”
没错,荼靡是看到了对方水蓝色的眼睛,跟记忆中的白泽有许多相似之处,但很明显白泽拥有的是雪狐的特征,而他则是赤狐和雪狐的混血。
不对!在荼靡的注视下,他的瞳孔的形状逐渐由圆形转为燃烧的火焰,突然间刺眼的光芒让荼靡无法睁眼,在刺眼的那一刹那她仿佛看到无数蓝色鬼火在身边周旋,点燃了她身边的书架,点燃了木质结构的房屋,她甚至能够闻到物体烧焦的气味,可她的眼睛无法睁开,双手似乎也使不上力,霎时间天旋地转,她似乎顷刻便会倒地。忽然一声清脆的响指,如冰棱坠地,茶靡睫毛上的灼烧感瞬间消散。她跌坐在自己的尾巴上,发现那些幽蓝火焰正顺着青檀木书架蜿蜒游走,方才四周烧焦的一切都已恢复如初,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荼靡大口喘着粗气,方才的场景真真实实地惊骇到了她。
“刚刚,那是什么……”
他的指尖捻着半截狐尾毛,手上的怀表任然散发着幽蓝的光,燃烧的瞳孔里浮动着星图,“你外婆没说过吗?白狐的眼睛能通幽冥,而赤狐的火……”他忽然俯身贴近茶靡耳畔,发梢垂落的火星在她衣襟绣的荼靡花上绽开冰晶,“能烧穿阴阳账簿。”
曾经外婆说过,唯有大祭司才有看见灵体的能力,荼靡忽然意识到这是对方验证大祭司身份的把戏,装作不在意地扭过头去,而心里却感到阵阵寒意,暗暗猜想对方的动机。
“果然不错,呵呵。……这本书……”
“是你撕掉的吧。”荼靡直截了当地打断。
“是没错,不过可惜,它已经在炉子里化为灰烬了。”
“你为什么这么做?”
“有些事情,不能知道太多。”
荼靡早就预料到对方会回避这个问题,但她也没无聊到和这个可能拥有某种特殊能力的怪人死磕,随即合上书,“砰”的一声放回原处,将椅子归位,抓起门口的斗篷,然后连走带跑地出了门去。她顾不上回头,也明白无需回头,对方已经试探成功了,自然不会出来跟着自己。
她将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双手捂着额头,仔细思考今天所遇到的事情,眼下自己即将迎来大祭司仪式的重要阶段,突然间视线里又出现了这样一个人,感觉棘手,她抬头望向窗外,玉兰花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开了,落在雪地里,似乎也和冰雪融为了一体,春天到了吗?昙华终究没有熬过这个冬天,可她为什么偏偏这时却在想这个?对,十多年前的白泽也没熬过那个冬天,还有笔记本,既然最后被撕掉的两页是看不懂的文字,那么大概率就是他的笔记,稚嫩的字迹大抵也能对得上,可为什么梼杌老爷爷会自己撕掉这页,然后对自己展现出一种离奇的能力呢?她有些过载,跌坐在地上,双手环抱着膝盖,脑袋靠在上边,闭着眼睛,脑海里依旧浮现出朦胧迷离却带有悲剧色彩的一幕幕,昙华的事对她影响太大,说真正走出来都是假的,未尝被认可的自己何尝不想成为一名合格的大祭司呢?她想起来很久之前外婆说过的一座遗迹,那是专门供大祭司试炼的地点,传说攻略到遗迹的终点,便会面见神明,获得一次许下毕生心愿的能力,也能够获得唯有神明所赐福的权杖。遗迹的入口唯有大祭司才能够打开,而每一任大祭司对遗迹内部的表述又各有偏差,由此可推测遗迹的内部每时每刻都在变化。而成为大祭司的前提即使攻略这座遗迹,携带神明的权柄回来,便是合格的证明,然后大祭司的身份才能够被认可,倒也没有任何一任大祭司在其中出现了事故,无一例外地都平安回来。每一位大祭司自知寿数将尽之时,便会让灵体将权杖回归到遗迹深处,可唯独……前一任大祭司的提前离世,若是出于意外风险,还是真正地自缢,年轻的她很有可能未能将权杖返还,那就意味着……权杖很有可能存在于遗迹之外的某个角落,再结合除去大祭司之外狐族的普通人几乎不会有近似于魔法的能力,那么可以推断……他,也许就是……
恍惚中,她莫名其妙地再次看见了白泽的身影,他出现在冰天雪地中,冻得她直哆嗦,于是开始回忆方才回家是否有记起点燃炉火,但那种对于现实的感知仅仅存在了一刹那,又被梦的洪流所淹没。
“荼靡,好久不见。”
荼靡确实意识到自己很久没有梦见白泽了,而在梦里这么清晰地听见白泽的声音,也许是第一次。
她的脑海里涌入了大量黑白色的记忆,模糊,杂乱,没有秩序,她无法辨别,可又觉得分外陌生与熟悉,仿佛与自己并非处于同一个维度。她甚至相信自己所见的一切都是灵体。
“灵体啊,它们很可爱,很会逗人玩,荼靡看不见它们还是太可惜嘞……”白泽的声音带了点惋惜,然后伸手,似乎在触碰空中所看不见的某样东西。
“我,多希望荼靡也能看见啊……”
荼靡猛地睁开眼睛,入目是熟悉的松木天花板,壁炉黑漆漆的,她果然忘记了点火,但好在自己的披风够厚,也作了被子取暖。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在墙角留下细碎的光斑,她抬手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指尖还在微微发抖。
睡了多久,她不知道。
但。
那个梦太真实了。
她甚至还能感受到梦中那种刺骨的寒意,仿佛整个人都被浸泡在冰水里。耳边似乎还回荡着白泽的声音,透亮温和,却又让她莫名心悸。
那些黑白的记忆无法唤起她任何有关于过去的印象,像黑白胶片一样翻涌,然后匆匆而过。她明知自己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梦中的内容很有可能是大脑根据她现有的知识认知所构建的虚假故事,但梦里白泽的话语却足以让她回忆良久。
“‘荼靡看不见’……为什么,他能够看见……好奇怪……”荼靡拍了拍脑袋,也许自己真是睡糊涂了,真的把这一个小小孩想象成一个无所不能的天才,而把自己看作是废柴了。
荼靡站起身来,打开房门和外婆打了个招呼,外婆注意到了她脸色不对,但是并没有提起,荼靡自己也明白外婆已经猜出了一切,但仍旧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和外婆聊着自己的修行成果。
她随即出门了,没有目的,独属于自己的事,她不愿意再寻求帮助,即使她仍旧找不到答案。她一路小跑下山,初春的风还带着些许寒意,却已经能够嗅到泥土中萌发的新生气息。山中的雾气尚未完全散去,像一片薄纱笼罩着整片树林,荼靡的呼吸在空气中短暂地凝结成白雾,耳边是清脆的鸟鸣。山脚下的积雪已经彻底融化,偶尔有几片早开的樱花随风飘落,落在她的肩头,然后顺着披风滑至身后。
山脚下是一片开阔的田野,油菜花已经零星地开了几朵,金黄色的花瓣在晨光中格外耀眼。荼靡放慢脚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芬芳,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现实与幻境交织,她的视线里,挥之不去的仍旧是逝去的白泽和昙华,两个身高相仿的孩子驻足在田埂边,耳朵和尾巴随着风儿摇摆,他们都在凝视着自己。
说起来,自己从未看到过灵体,只有昨天梼杌所带来的蓝色灵质体,其实对方也是在试探,毕竟看不见,所以需要荼靡来检验,这就说明他有极大可能私自占有了神的权柄。
但荼靡明白,自己没有足够的能力去当面揭发真相。她坐在一棵樱花树下,似乎做了一个很短暂的白日梦,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有,也没有注意到她。她身上被太阳晒得暖暖的,如同孩童般伸出手,假装在接住从叶隙间洒落的阳光,斑驳如同时光的碎片。她回过神,白泽在自己身边,小小的一只,也是一样地伸出手,却能让四周的粉色花瓣随着风儿在空中打转。
荼靡眨了眨眼,看着身边那个小小的身影。白泽此时的模样与梦中截然不同,除去半透明的蓝,他几乎没有什么色彩,但银发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发梢随着微风轻轻摆动。
“你终于注意到我了。”小小白泽转过头来,金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他的声音依旧清冽,却带着孩童特有的稚嫩。
荼靡怔怔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伸出手,想要触碰这个看似虚幻的存在,却又在半空中停住。
四周的樱花似乎开得更盛了,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在两人周围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白泽伸出小手,一片花瓣轻轻落在他的掌心。他低头看着那片花瓣,眼神突然变得深邃。
“你知道吗?”他轻声说,“每一片樱花都承载着一个故事,是你,亦是我的。”
荼靡感觉心脏猛地跳了一下。她看着白泽的侧脸,那张稚嫩的面孔上却带着与外表不符的沧桑。
“你真的是白泽吗?”
“只要你想认为我是,我就是哦。”
荼靡点点头,又摇摇头。她既渴望知道真相,又害怕面对那些被遗忘的过往。
白泽仰起头看着她:"有时候,遗忘是一种保护。但有时候,真相才是解脱。"
他伸出小手,轻轻握住荼靡的手指。他的体温依旧冰凉,却让荼靡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
“闭上眼睛吧。”白泽轻声说。
荼靡顺从地闭上眼。她感觉到白泽的手掌贴在她的额头上,一阵清凉的感觉从接触处蔓延开来。
突然,她听见了歌声。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温柔而哀伤,唱着某种古老的歌谣。画面在黑暗中浮现: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女人站在樱花树下,怀里抱着一个白色头发的婴儿,手上缠绕的是红色的红狐胎记。女人的脸上带着泪痕,却依然在微笑......
“白泽……”荼靡无意识地呢喃出声。
画面突然破碎,她猛地睁开眼睛。白泽已经退后了几步,正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她。
“我得走了。”
荼靡感觉脸颊上有冰凉的触感,抬手一摸,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她想要追问,却看见白泽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
“等等!”她伸出手,却只抓住了一把飘落的樱花。
白泽的声音从虚空中传来,带着一丝温柔的笑意:“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荼靡。下次……”
风突然变大了,卷起满地的花瓣。荼靡抬手挡住眼睛,等风停时,周围已经恢复了平常的样子。樱花树依然静静地立在那里,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她的幻觉。
但她知道那不是梦。她的掌心还残留着白泽的温度,耳边还回响着那首古老的歌谣。
“……”
“毕竟是灵体吧,读取了我的记忆和思想所创造的产物,固然也并非真实存在。灵体在阳光下的时间,还是太短暂了些,不过是些非常有意思的小家伙。”荼靡叹了口气,拍打着身上的花瓣站起来,然后用风元素力使花瓣在空中打转。
“其实,我也能做到哦。”
春天,荼靡,春天需要你。
经常会有一颗星,等着你抬头去看。
……
荼靡沿着山径向上走去,脚下的泥土松软湿润,带着初春特有的芬芳。山风掠过新绿的树梢,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无数细小的生命在窃窃私语,也能听见草垛子下冬眠生灵的呢喃。她伸手拂过路边丛生的野草,草尖上的露珠沾湿了她的指尖,凉意顺着皮肤渗入血液。
转过一道长满青苔的岩壁,整片向阳的山坡突然在眼前展开。野樱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在风中打着旋儿落下,有几片沾在她的发梢。她停住脚步,看见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花瓣,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如同流动的水纹。荼靡喜欢这种春光融融的感觉,耳朵根晒着阳光,总觉得像是暖炉。
山涧在远处叮咚作响,声音被春风揉碎了送来。荼靡解开外套披风的纽扣,让带着花香的暖风灌进衣领。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外婆带她采蕨菜的山坡,也是这样湿润的泥土气息,这样透过新叶间隙洒落的阳光。
一只蓝翅鸟掠过她的视线,停在不远处的山毛榉枝头。它歪着头看她,黑豆般的眼睛映着天光。荼靡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却在这一刹那瞥见了无数似曾相识难以言表的蓝色光点,光点汇聚成团,又形成了白泽的模样。她早已见怪不怪了。
“你看。我就说吧,春天会到的。”他指向山坡背阴处,那里还残留着未化的积雪,“冬天和春天只隔着一步的距离。”但这一次的白泽,不是对她说的,而是对着幼年的“她”。
她不清楚灵体形成物质的规律,既然存在,为她所见,可过去的十年亦不见其身影,更别提失去的那五年记忆了。
山风突然转向,带着融雪的寒意扑面而来。荼靡打了个哆嗦,却看见白泽伸手接住被风吹散的花瓣。那些粉白的碎片在他掌心重新组合,竟变成一只透明的蝴蝶,扑闪着翅膀飞向湛蓝的天空。
灵体形成的“荼靡”兴奋地鼓着掌,犹如小鹿一般在草地里跃雀,荼靡猜想这大概是灵体在呈现十多年前的一幕幕。
荼靡感到胸口一阵刺痛。她抬头望向蝴蝶消失的方向,发现天边不知何时聚起了鱼鳞状的云朵。阳光从云隙间漏下来,将整片山坡分割成明暗交错的色块。她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突然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身处现实。
这次,白泽和“荼靡”很快便消失。荼靡挑了个高地,仍旧伫立在那里,看云影在山峦间流动。远处传来布谷鸟的鸣叫,一声,两声,在山谷间回荡,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讯息。
“还是去问问外婆吧,外婆总归知道些什么。”
……
“灵体?哦?你终于见到它们了?”
“‘终于’?是什么意思?”
外婆没有说话,只是慈祥地看着她。她愣了片刻,联系起前一日梼杌的测验,忽地也明白了自己一直都被质疑着的,所谓大祭司的身份。
“那……”荼靡岔开话题,“下一周我就要去参加试炼了,真的什么都不需要准备吗?”
“就知道你会担心这个,哈哈,”外婆伸出手刮了下荼靡的鼻头,“我们荼靡只要正常发挥就行了,没有问题的。”
“……嗯。”
“哦对,关于灵体,别看它们小小的,身为神的眷属,关键时候可大有用处呢。”
……
但她是荼靡,她无法静下来,也不能静下来。哪怕知道经由所坚定的道路必然能通往境界的彼方,她仍旧彷徨,作为一名大祭司,她也许是默默无闻般不称职的,某种程度上自己很自由,却又在另一方面被孤独的意味束缚着,但孤独有时又是自由的代名词。不知道是在外游历的一年,还是昙华早逝的打击,荼靡心里的某种东西开始慢慢起了变化,她本以为关于自己逝去的一切,唯有遗忘了,才不会拖累未来,可事实证明她也不由自主地整日沉溺于过去……会溺亡的吧。
她总得找点什么事来干,如果可以的话,她还想去祠堂看一眼。
“嘎吱——”
祠堂的木门在荼靡指尖下发出沉重的呻吟,陈年的檀香混着阴冷的气味扑面而来。四周黑得像绸包裹着她,直到她摸索到墙上的铜灯台——三盏长明灯自动燃起,幽蓝的火苗将她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扭曲成陌生的形状。一般情况下,这里每年都只有外婆会带她来一次,不过她依稀记得这里的总体布局。
她接着幽蓝的火光,得以观察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光尘。起初她以为是灯焰映照的尘埃。
但当她呼出的气息扰动它们时,这些光点突然有了生命般聚拢过来。最亮的一颗碰了碰她的指尖,冰凉触感中带着细微的电流,让她手臂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尾巴尖也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荼靡试探性地张开手掌,三颗光球立即落入她的掌心,像乖巧的雀鸟。当她屈起手指,它们便从指缝溢出,在空气中划出发光的弧线。某种无声的韵律在她血液里苏醒,随着心跳的节奏,更多的光球从祠堂各个角落浮现:从供桌的雕花缝隙,从房梁的蛛网深处,甚至从那些蒙尘的牌位后面。
“猜得没错,果然藏在这里。”
它们汇聚成一条闪烁的溪流,环绕着她缓缓旋转。荼靡抬起手臂,光流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流淌;当她快速划圈,光点立刻排列成螺旋状。某个瞬间她闭起眼睛,却能清晰地感知到每个光球的位置——它们像延伸的神经末梢,将祠堂的每个角落都映射在她的意识里。
灵体开始汇聚成形状,形成正虔诚跪地、穿着白衣、带着花朵发卡的孩童,她抬起头,看着荼靡,呆滞的神情中像是重新有了光辉,但随即又暗淡了下去。
“你是……”
那半透明的小女孩先是一惊,耷拉着的耳朵瞬间竖了起来,眼眶睁大,然后迅速调整好状态:“……这么多年,终于有能够看到我的人了。初次见面,如你所见,这里是我生命的最后一站。嗯……我人类的名字,应该是叫风铃吧。”
“你是几十年前的祭品?”
“我对岁月没有任何概念,我的记忆随着灵体聚散,过去的一切仿佛弹指一挥间,原来真的过去那么久了吗?弟弟妹妹还好吗?我弟弟叫青鸾,妹妹叫木槿,我死的时候,她才刚出生没多久。”
“很抱歉……我并不清楚。”
“……”那孩子脸上的期待消失了,伴随着的是四散的蓝白色灵体,荼靡不知道是因为灵体自身的不稳定性,还是由于自己未能带来准确性的答案。
供桌下方传来晶体碎裂般的轻响。荼靡俯身查看,发现青石地板的缝隙里钻出一株半透明的红色荼靡花,花瓣上还沾着夜露般的荧光。所有光球突然躁动起来,它们聚集在花茎周围,将妖冶的红瓣照得如同血玉。
当她触碰花瓣的刹那,整株植物碎成千万个更细小的光粒,顺着她的手臂盘旋而上。这些光粒带着记忆的温度:某年清明雨的潮湿,香烛燃烧的呛涩,还有不知何人留在蒲团上的体温。
她忽然意识到了,自己拥有着足以操纵灵体的力量,她抬起手臂,幽蓝的烛火突然剧烈摇晃。张开五指,悬浮在空中的灵体光球立即响应,聚集成一团跃动的光焰。她手腕轻旋,那团光便分裂成数十朵蓝色火花,在供桌上方组成旋转的火环。热浪扭曲了空气,檀香被灼烧出松脂的气息。那场面,真的和在图书馆见到的别无二致,那不会烧到木质结构的火焰也一模一样。
“是火……鬼火……”她喃喃自语,突然反手压下。所有火花应声碎裂,化作万千光点坠向青石地板。在接触地面的刹那,光点凝结成晶莹的露珠,又迅速汇聚成流动的溪流。荼靡屈起食指,水光便顺着她的牵引爬上朱漆廊柱,在梁木间结成一张颤动的蛛网。
当她用指甲轻叩柱面,水网突然迸裂。坠落的每一滴水珠都在空中抽芽,生长出半透明的藤蔓。这些发光植物缠绕着她的手臂绽放,花瓣是跳动的电弧。荼靡吹了口气,带电流的花瓣四散纷飞,碰到牌位便炸开细小的雷光。
最亮的那个灵体突然贴住她的太阳穴。刹那间,无数记忆在她的脑海中奔涌,那是来源于无数个孩子的,充满绝望与新生的歌喉:
“我是璎珞,我的梦想,是在姐姐成为神的代行者之后成为她的助力……”
“我叫明砂,最大的愿望是来世能做檐下的风铃,这样每次起风时,都能替身为大祭司的哥哥诵一遍经。”
“他们说女孩不能学剑,可我在柴房偷偷练了四年。可惜我只能练这四年,但哥哥说,他会带着名为‘阿扎莱雅’的剑继续下去。”
"阿弟被雪崩卷走那晚,我对着神明发了誓,待我入了神界,一定要和阿弟会面,并把阿弟的话告诉阿妈。”
“我能听懂瓷器开片的声音。等烧出会唱歌的秘色瓷,定要埋一只在先生坟前——他总是感叹我的命太短……”
“院子后的古柏上有三百道刻痕,爸爸说我五岁后会得到近乎的永恒,每夜我都在树枝丫上算着时间,可我最终也没看到它长成登天的梯。”
“三岁那年,我把所有愿望都埋进了槐树洞。现在挖出来看,连同我的名字‘札’一起,原来早就被蚂蚁蛀成了空壳。”
……
每个声音浮现时,荼靡手臂上的红狐印记就灼烧一次。那些未能绽放的梦想在灵体中流转,像被琥珀凝固的萤火。关于自己的那个记忆始终无法读取——它被层层冰晶封锁着,她不愿再往深处探寻,她不是个喜欢舔舐刀刃上的糖霜的孩子。
她匆匆冲出了祠堂,然后逐渐放慢了脚步。木门在身后重重合拢的闷响还在耳膜震动,荼靡已经冲下祠堂前的石阶。青苔在鞋底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她却在第三步突然刹住——某种冰冷的明悟顺着脊椎攀爬上来。
晨雾中飘荡的柳絮突然静止。她缓缓摊开手掌,看见那些曾被自己当作幽蓝光点,正从祠堂窗棂的缝隙间渗出,如归巢的萤火般向她掌心聚拢。某个光球碰触皮肤时,她突然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这下,你明白什么叫咒术了吗?”
"原来如此。"荼靡凝视着在指间流转的灵体,它们每一次闪烁都对应着远处山雀的振翅,仿佛整个世界突然被某种透明的丝线重新编织。
白泽能够看见灵体,能够被观测,就能被干涉;能够被干涉,就能被控制,因而产生了所谓“咒术”的奇观,当然在这方面他仍旧是个天才。
她试探性地用食指划过雾气,灵体立刻排列成水纹状的弦,空气中泛起雨后湖泊的气息。她欣然地笑了,此时此刻的她,在做着和十多年前白泽所做的一样的事——她能够自如地控制灵体。
“所谓的咒术……”
荼靡收拢手指,感受着灵体在掌心挣扎的震颤,“是你们一直在回应人类的执念。”山风突然转向,吹散她鬓角的碎发,也吹散了那些孩子未竟的梦想。
她在思索——如果灵体本就能被纯粹的情绪驱动,那些献祭仪式恐怕从来都只是..……表演,是在感动谁吗?感动神明?而神明又真的需要这些吗?
她摇了摇头,明明只有大祭司能够看见的灵体,而白泽又是怎么做到,难道他真的天才到可以凭空操纵虚无?不对,记得他应该看得到,而自己看不到才对。脑子好乱……
但有一点是对的,灵体确实能够记录记忆,那其中必然存在她所缺失的部分,但那一部分,她自始至终都未曾找到,可能仅仅只是被白泽的灵体所掩藏。
她径直走向图书馆,但这次她不想再去翻阅那本记载着历史的笔记,而是想随便看看自己喜欢的诗集。
“我反而觉得悬石已落,不要再想翻阅文章。我们既然无力改变生命的渠道,又何必惆怅春水滔滔东流。”
再翻开下一本,如是写着:
“我歌唱云朵,
我知道自己终究会幸福。
和一切圣洁的人,
相聚在天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