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甜乡(梦核小说)

  第一章  恐怖的房子

      放学后,在过早的吃过午饭或听见楼下那台熟悉至毛孔的发动机熄火后,为了躲避与雨人单独待在同一间餐盒里,躲开它对电视柜斜后方的蓝窗户为何没留到它的一拃我的一拃半宽缝隙的质问,躲开为了营养和健康一定要咽下的一碗加了苦涩的核桃和生花生的豆浆,必须迅速冲洗好自己的碗筷,或先把剩下的米饭和一部分菜倒进下水道冲掉,随后严格按照每步脚掌内侧对应两块地砖连接缝隙的规则,左一次右一次地沿着对齐的水泥缝隙跑出蓝匣子。

      若在经过门框前两脚对应的地砖不够数时,需要重新寻找柜子或者床脚一切有分段标志的线和点去填补另一只脚少对应的次数。(心里默默下注:如果对应的缝隙刚好最后能左右平衡,一会我就去找她请求她的原谅。)

        之所以叫它雨人,是因为它经常会穿着墨色雨衣进屋,它身上的雨并不落在外面。只要它一出现,周遭空间就像被挤压过,空气流滞迟缓,氧气严重缺失,一切都湿漉漉的,手背常见大片鱼鳞般的湿疹。若待久了,整个空间就会逐渐蓄满水,高压挤压着每寸肌肤,四肢尽量不改变原有动作向内蜷缩,而它却肃穆冷峻,在锈迹斑斑的,几个季度未被打开已经落满灰尘的吊扇上,忽而降下一道晴天霹雳就会让我的动作被放慢五倍像丧失绝大部分肢体功能的老人,让我只能盯着一处无法移动视线到其他地方,更别说偷瞟一眼被灼烧过熏出一道黑晕的矮柜上播放的动画梦工场。

      身旁红木沙发鲜有人至,常年冰凉,角落的红色座机像只乌龟一动不动地趴在电视边上,在我即将离开屋子时若它叮铃作响,我不会理睬。因为它也很少在雨人发难时救我于水火。可此时我还在客厅,它便凑巧来电了…

      我对电话一直有种恐惧,很少独自接电话,如果一个人待在房间突然来电,空荡荡的屋子会瞬间被几十上百种可能性的意外塞满。大多时候都是别人递给我才会学着指令说上两句,我不知道拿起话筒该用普通话还是地方话说出“你好,我是xx,请问你是哪位”,如果对方不着急报出身份或者用熟悉的语调表现自己的特征,我便不知道该用什么情绪和腔调应对电话中每次必须面临的尴尬处境,底座的泡沐包装已经被我按得寥寥无几,我想我不知道很多事情…...还好,这个电话并没有让我那么困扰,接听后只是一阵白噪音和呼吸声,我想等ta先说话,这样就能省去认不出对方的尴尬和几句无心但会在额头像红色气球一样无限膨胀的数落。我用比较难受的姿势侧身靠着沙发扶手上一条腿曲着跪在沙发边,另一条腿侧弯着支撑——以此对神表示我对此事的虔诚,希望祂放我一马,可对方一直没有说话

      “你好?”

      “你好?”

      “嘟…嘟…嘟…”对方挂了电话,是ta挂的吗?还是我不小心蹭到黄色按钮

        我感到一阵恐慌和无措,立刻背对着墙角审视四周,莫名感觉有人在身后的屋子,敞开的卧室或者阳台门后,ta是否在河对岸的某个窗口用望远镜监视着我?或许会几十年后的人们用高科技手段复原这个房间的影像在围观我,像参观动物园的游客一样,美名其曰他们还会被冠以历史学家的称号,可成就总得搭建在他人的苦痛之上么......但我还不敢确定,是谁?在哪对我实验?因此我不能表现的太过反常,不论我是小白鼠还是待宰羔羊,都不能损失掉多余的自尊去被他人嘲笑,嘲笑是世界上最低劣的行径,对出错的人大可改造或处死。但ta可能躲在屋里么?另一个房间好像一直有些响动......

      我想起电视,八十四个频道没有一个能让我开心,我换到那几个平时都会跳过的,信号不好露出雪花点的频道,期待它偶尔好上一会能播放一个新的喜剧节目,可好像除了沙沙的声音它给不了更多。我又关掉电视,果真“沙沙”的声音还持续着,减去其他的声音,它好像更加逼近   

        房间充斥着一股巨大的红色漩涡,不可控的一切都是那样神秘的姿态,电话和另一个房间的冷笑使我感到蜷缩在墙角倚靠着沙发的自己越发变得渺小,去拿上蚊拍或晾衣架也无济于事,白墙上的挂钟消失后,掉了块手掌大的墙皮,靠着墙角也不会安全了,白墙上的黑块就要喷发出焦枯的黑色荆棘和藤蔓,宛如许多只手臂,能拽进抓到的一切东西......房间在旋转中开始膨胀,窗户和门外不存在任何空间和事物,屋内的一切浩瀚而悬浮,像一颗水滴陷在红墨水瓶,只能接受一切古怪的,异形的果冻般在我的经络中涌动蔓延着,我不能再以余光去录取任何物品——那件大衣以暮色中糙汉猎人的身形出现在视网膜上残留微秒的影像,光是背影都像极了荒郊野外里无恶不作的梦魇

        尽管它现在仍保持平静......

      “别躲了,我知道你是谁,这样吓不到我的。”我死盯着卧室那扇半掩的暗黄色木门

        “出来!我看见你了!”

      ……还是没有回应,它像听出我并无底气的话语,继续让这里看上去空无一人:冰箱嗡嗡的,打开也会有杂味。水缸永恒的滴着水,蓝色的塑料水龙头只要在水缸上拧松一点,让它三、四秒缓慢地滴一滴水,这样水表不会走字,持续一天就能偷个大半缸水。风扇戴着头罩立在电视旁。蓝墨色单向视野贴纸的窗户打开一点。空的蓝瓶补锌口服液倒在书桌上。奶奶从超市免费领回的塑料扇子上面印满了两性广告。感冒药封面的葫芦被裁剪下叠在柜子里……它们都原原本本的待在那儿,所有的事物都那样真切存在着,却与我再无什么联系,以至于让我也难以感到我的存在。

      必须赶紧离开房间,可是,可是出口在哪?

      除了电话能牵制雨人,如果水开了倒是能依靠茶几的帮助延时危机,可以磨蹭地安全规避个二十几秒。

      可它们大多时候都只顾自己,哪怕额头上模糊的彩色像素块不小心跳到我的耳朵和余光里,我也得不动声响,否则就是对这一道雷电的忤逆,也是对我羞愧无助的背叛,那样只会让新闻联播会调来的更快。

      用钥匙插进蓝色塑料贴纸未掉落完全的防盗门锁,扭向开启的方向,拉好门,再以最轻的声音关上,以防雨人进入楼道时听见我的动作产生任何怀疑。就在门即将被扣上时,屋内座机再次发出声响…它是否警告我不能去哪?不能做什么?是否以超人的姿态对我说知道我此刻出门了,那样也摆脱不了它?

      叮铃铃铃铃......

      到底是谁?我确定ta是要找我的…

      电话…

      电话?

      电话!

    第二章 凶惘

      “嘿!”

      关上门意味着失去所剩无几的光源,在这条背阳依山的过道,房门的另一侧就是未经修饰几近自然的凹凸山壁,嘀嗒的水声是它少有的语言。常年潮湿让它裸露表面的碎石鳞片一踢就散,但除了喊叫和掷出心中花色能唤醒十秒左右的感应灯,几乎很少时候能看清黑压压山壁的轮廓和苔藓,(我用手电筒照过,黑压压的有几缕青苔,像鳄鱼的背)所以那些欲坠的砾石也就还能贴合在岩壁上。(心情差时会默不作声地走过如同盲人行路)靠近山体一边地上有一条小的排水渠,通往过道左端尽头拐角处被遗忘的用水泥砌的洗衣板下的管道。暴雨时节,山壁会渗水流下,漫过低矮的排水渠,整个过道像条幽暗的河,雨人会丢上几块高过水面的砖头,这样就能踩着它们进出。在拐角后往里走,有几间不知多久都无人使用的卫生间,洗衣板上方的墙壁留有像用多条虚线画的“梯形”墙孔,那些未被红砖砌满的孔,是阳光在下午日落前进入这条幽暗过道的唯一路径。

      有时是二十六级台阶,有时它是二十七或二十八级,数不清它的,在这种地方不愿让自己多停留一秒去和它较真,但我只是右腿跨三、四阶,左腿垫下一阶保存平衡。我无法左三阶再右三阶这样下楼,也无法理解他们这样是怎么保存平衡的,像自行车和摩托车,我认为它们完全不可能能平衡,怎么可能?没有任何稳定加固的装置让它站直在那儿,一前一后的两个轮子像一张单薄的纸要立在桌面上,可至少不得是折过一次或两次,有其他维度的支撑才能站住么?这样怎么能保证不左右晃动导致翻车?风险那么大怎么会成为满大街的载具和出行手段?除非他们能习惯接受伤残的风险无时无刻不在尾随,我断定那些人都生活在一个极度不安全甚至是晃荡的世界中,而我只能按照我感到最安全快速的方式下楼。之所以快步的原因除了减少撞上雨人的几率,还因为靠近走廊尽头,也就是那几个卫生间旁边的房间,以前住过一个老奶奶,她就在那个房间里去世的。据老人说她的老伴死后她就精神出了问题,儿女也不管她了,只是有时候她的孙女会来看她,可有人说她也认不出来她孙女的样子,有时我也怀疑过我是不是她的孙子,而那个女孩是某次来探亲时候被这栋楼的人们替换了我,因为我有习惯性的去摸肩边的动作,可我从未留过长发?有什么办法能判断我的性别?有什么办法能确定我的身份?难道不是别人怎么看我,我就是什么样么?难道不是别人怎么叫我,我就是誰么?我毫无任何证据或能进一步做推测的记忆,终究只能让这个想法埋在心里。哪怕真相如这个万分之一的猜测,只要大人愿意让我不那么想,我也会乖乖听话,我好像很没主见,但凡与他人争辩一个问题,时间稍长一点,我就会从ta的话里去思考,从而觉得对方这样也是对的,我一开始的观点只是不值得推敲,临时起意的瞎想。有点奇怪的是,尽管大人们都让我们离那个疯子老太婆远点,我也是一直会无条件接受这样指令的人,可记忆里却有一段告诉我她并不是那样陌生,我记得自己在一次傍晚靠近了她。

        那天她背着一大包压扁的矿泉水瓶、空易拉罐和烟壳子,我跟在后面正要回家,于是我们在楼道里短暂的接触了。

      一开始我一直保持着离她七八米的距离,直到她进入楼道后我心中默念了三十秒才跟进去,可她居然就在楼道拐口歇下来了。

        见我进了楼梯,她可能是怕挡我路,也就背上麻布袋子继续上楼。我看着她好像有些费力,在头皮发热脑袋发痒冒出冷汗前,我伸出常年待在衣兜的双手,在她身后试着去托举那个大过她身形的袋子。

        可我仍不敢在这样一个被一向正确并且关照我的大人们定义过的奇怪可怖的老人身边发出任何声响,她没有唤醒感应灯,可能她不知道有那个东西,可能她不知道怎么使用,可能她记得每一阶的落差和宽度,可能她已经爬过很多这样的梯子,早已不需要什么灯了,我害怕打破任何即使危机四伏却看似平和的氛围,这种处境中我的侥幸心理会促使我大多时候躲过一劫,我也就一声不吭跟着上楼。楼梯这次变成了两百多阶,又似是平地,两边极速后退着阴天低矮山岭中蜿蜒的盘山公路上车窗风景,前方是无人无车午夜的马路中心,直到我们在时间感知错乱的楼道迈上最后一步,走到默不作声的感应灯下。

        她突然回头正对着我,我立刻僵着身子拍了一下手,没有做出显露逃跑意图的表情动作,枯黄微弱的灯光应声而落,照在巾巾吊吊的破布褂和梳得异常整齐的白发上……她从裤兜掏出一把叮当响的东西叫我过去,我不懂要怎么拒绝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招呼我过去,也不知自己哪来的胆子,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身边…她竟然给了我一把玻璃球!我不知她是从哪里捡到的,她会是怎么得来的?她自然不会想去买这个,也不会有多余的钱去买,那她是要给她孙女的吗?她把我认成她的孩子了?我不知道,我也无法和她产生什么交流,我只是窃喜又惶恐,像得到一笔赃款,像它代表着我可能是她的誰......我感到这样的情形无比熟悉,就像已经和她一块生活过很长的日子,我甚至在脑内出现了她那双摸不出透明胶带的开端,却能在一分钟穿好四根针线的手指。我把那些玻璃珠带回家悄悄洗过一遍后才发现,里面有三颗我最喜欢的乳白色玻璃球,还有晶莹剔透的蓝色绿色橙色叶子的玻璃球……好像她知道我从未和任何人道过的心事和期许,她是否一直在远处观察我的生活?可为什么?尽管她从未伤害过我,那是年幼时我接触的第一个已经死去的,被冠以不正常名义的人。我幻想过她会在天上护佑我,可每次经过这条阴冷潮湿的过道的半分钟时,脑子里对她的印象都会被雨人严厉斥责的声音挤压成她最恐怖的形象:一个死去的疯奶奶。

        况且啊,死去的人们该怎样保佑我们呢?烧纸的时候总是像许愿,大人们习惯像唠家常一样叫死去的人们保佑我们身体健康、工作顺利、找个儿媳妇什么的,但你们怎么保佑我们呢?可能你们今天不在家呢,回来的时候再取烧过去的钱,这样不是连话都听不到了?你们那个年代的人们,思想也会顺应所谓的时代改变么?是否还认可我们现在所想要的保佑?路都新修过,不再是那条反复刷沥青的泊油路了,你还知道怎么回家么......都是普通人怎么死后就能保佑谁了呢,死后就有法力吗,除非死后成个什么妖精或者阴间的大官? 我没看到有人去小卖部对面做纸房子和花圈的老爷爷那给你买什么能提高身份地位的东西,你在那边也会无人问津么?还谈什么法力,什么保佑……我不愿看到你们在那边还昧着自己已该轻盈的心,你们也不想我们这样对么.....

        啪嗒...啪嗒...啪嗒...“嘿!”灯被人喊亮了(我有时候也不敢喊灯,比如今天,我怕惊扰到那边沉睡的亡灵或者监视、实验我的神)

        不妙,关门时听见有人已经上了楼梯,只能下次再和他们好好谈心,现在有任何可能是雨人的话我都只能先躲起来。上楼是不现实的,去楼道必然会被他撞个正着,只能躲去奶奶住过的那间屋子后面,路过她那间屋子青色的木门时,灯灭了,我继续往里走,在拐角后背对水泥墙面蹲下,盯着洗衣板上微不足道的几处光源。

        “啪嗒”…“啪嗒”…“啪嗒”…

        他的脚步越来越近,他怎么会来到这边?我蹑手蹑脚打开第二间厕所的门再关上,用极其微弱的动作别好门锁,我打赌他就算反常走到这来,也只可能开第一扇或最后一扇门。我蹲下从木门下的缝隙盯着外面墙上深色的影子慢慢靠近,他怎么不回屋?怎么还不离开……不对,他在和谁交谈?这层楼明明只有另一边才有住人……还是我又记错事情了么……像是誰在挣扎

      “你个狗日的!你这门…会遭报…应的!”

      “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没有会追究了。”他以狠声确凿的语气说。

      另一个人像个老婆婆的声音,熟悉又陌生,我一定听过这样的声音,可我认不出来。一阵短暂杂乱的脚步又瞬间安宁,“哐啷啷……” 空瓶子和烟盒撒了一地,瘪了的麻布袋子躺在湿漉的暗蓝过道里,我听见他的喘息…那双腿好像一直在外面徘徊。

        “嘀嗒,嘀嗒,嘀嗒……”过道里的雨下个不停。我感到上不来气,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让每次呼吸和我张嘴的动作都会错开一点,导致每秒都不能获得足够多的氧气,还是每次吸入的氧气都不够,我感到胸口哽住了一团东西。怎么还不走?我听见很多杂乱的声音,乒乒乓乓的,像在收垃圾。久了我就背过身去,盯着砖孔里被肢解的树发呆,那面山崖有人爬上去过,扔下两条蛇,一条摔死了,一条被做了菜,整栋楼的人都尝了一口,我不敢尝,拿着筷子要挑,但一想起那是蛇肉我就不住地发抖……不知过了多久,视网膜上斜斜的滑过“飞蚊”,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哪了去了,等到听见门被匕首打开再关上,我才回过神来,等到阳光穿过云层抛下最大恩惠的时候,我打开木门迅速逃离……

        “嘀嗒”

        嘶!整个人的魂魄被梁上滴落的一滴水凉得破碎,全身的肌肉在一刹那紧绷,盛夏里打着寒颤,迈着几步小内八的步子到了楼梯,却仍不敢叫灯,我已经回想不起是怎么跑出那个幽暗深邃的二楼了。

    第四章  黑甜乡

        重见天日,路过巷道路边的小桌和缝纫机,那是丧夫后怀抱着婴孩的某阿姨放的。邻里间总有争吵,印象里只有她从未和任何人起过争执,老人说她心肠好,阿姨们说她是哑巴。她在丈夫去世后待在家哭了一周,第六天的梦里,蓝色的眼泪漫过了天台,桃花落在水里,从矮石柱的空隙淌了下来,花草都变成了海中的水草,只是随着流向微微摆动,没有生机也没有枯萎。两天后,她就自己在家门口摆起了摊,闲人打趣说“你丈夫生前开大车赚了不少吧”,她踩两脚缝纫机平静地回话“都花在下葬了,织补衣服一天大概能赚二三十块,正在绣的十字绣弄完应该能卖两百,平均半个月就能绣完一幅”。她身后的走道里有一排另一家白胖小孩放养的侏罗纪恐龙,蓝翼龙领头,霸王龙带队,剑龙断后,它们从卧室床上排到书桌,再到马路……我曾在某个午后结识那个白胖将军时,他挥手示意我避让到两个大陆外观摩,即使这样,我都感到无比震撼。他说:“你别怕,它们都听我的话,我只让它们咬坏人,它们帮我咬死过一个恶棍呢。”

      “那誰是坏人?我不算吧?”

      “欺负我妈妈和张阿姨的人就是坏人。”

        另一边是一座矮瓦房,黑色的瓦片上总停着几个羽毛球和沙包。我第一次见到小孩做厉害的家务,就是那个穿蓝棉袄的鼻涕小孩在过道晾衣服。他经常抓着那架蓝色铁门推拉的一边,把整个人挂在门上面“荡秋千”,夜里八九点的铁栏杆间隙探会出脑袋,四下观望确认无人,然后是右手,右腿,身子……溜出了他12岁以前的许多夜晚。旁边两三米落差的高地下的修好路灯后,他才放弃钟爱的秋千,迷上了抱着路灯中段滑到底部的玩法。夜车与行人经过比他还年长,高过五层居民楼的柏杨树时,总会感到灯影绰绰,世界摇摇欲坠。

        往里走靠内的一边有两层住人,是这条街的尽头。修车厂旁二楼的院子上养了三十多箱蜜蜂,他们家有三个姊妹,在争房产时老二被打的头破血流,夜里和妻子跑到我家哭诉,可我也没让他们知道他们此时在院子上的蜂箱后用红外线射蜜蜂的儿子拿仿真枪对着我的眼睛开枪的事。他把枪送给了我,让我保守这个秘密,这时的我当然信守承诺。靠大街的一边有两层,楼下是理发店,五块理一次发,里面有个被店长收留做学徒的十五六岁的聋哑姐姐,微胖,总是傻傻的,有些可爱,像岔路用大石头垒起的墙塬上会长的,从缝隙中探出的蓝色牵牛花,我以为外面的人们都会这样和善,不知道的是她三四年后也会离开,十九岁的时候会嫁人。

        沿着三岔路口往居民楼后的街道上去,就会看见那些尚未完工的房子,正面贴着白色瓷砖,边缘用粉色的又砌了一圈。有几户已经住进去了,零散的几个阳台用铝合金做了护栏,上面是一截崭新的蓝铁棚,除了这栋楼的窗户,我见过的所有烧蓝顶棚的都长满了锈渣。还有很多完全没有任何装修痕迹的阳台,空洞的水泥墙和雅致的居民窗拼凑出比这里的地形还参差不齐的平面,整体看上去极不和谐。高一点的阳台有些叫不出名字的花草和各种款式的内衣裤被困在里面随风摇曳,枝叶从里伸出指头也无处可攀,只能抓紧栅栏。侧边像是修完整栋楼后才临时想起加的外置楼梯,一层层的水泥楼梯并没有修护栏,也没有任何安全措施。楼下有几根白色塑料水管连着一节黄色的乳胶水管,如果身上脏了或者想洗手,路过这里就很方便。至于黑色的胶管子早被周边夜里探险的小孩拿去做火把烧掉了:他们会于晚饭后在巷子里发出鸟鸣般的叫喊,随后听见暗号的小孩就会溜出家门,三五成群玩完弹珠和卡牌后天色渐晚,若是在周五会不愿早早回家,就找来棍子或者胶管,绑上小树枝再缠上几个塑料袋便能燃烧很久,这样就能在深夜去离家最近的坟地探险了。

        【你总是被围在最中间的那个小孩】

        虽然不会有什么人在这里想买卖什么东西,但一楼还是都做成了门市特有的蓝色卷帘门,它们好像自出现时就一直都紧闭牙关,卷帘门顶上有两个燕窝,一个被小孩打用石头和玩具枪打碎了,另一个是它们这周新搭的。几乎没有什么年轻人待在这个城市,有的只是老人和上学的小孩,社会青年和过早生育在家照顾孩子,丈夫外出打工的妇女。她们大多不到二十就有了小孩,对世上的事自己都一知半解,便又要来教育后辈。如果你经过这样的女人,你会看见她们脸上特有的像是不甘只做家庭主妇的面孔,她们一定程度知道自身尚余青春美丽,但现在往往化上一半妆容时婴儿的哭闹或是其他顽劣臃肿的琐事就接踵而至。如果你在街上见到这样一个女人,感觉她带着仅能打扮出自身三分之一的美和委以重任的三分之二抑或更甚的,生生不息的责任的样貌,那种割裂感不抑于你在僻壤见到一朵只能开出一半的花。

        这样的环境下,午后周边的居民多会午睡,一点十几分二十分,几乎是这一片区最宁静的时间,我不理解为什么大家会睡午觉这件事,让这里除了好动的风、零散的鸟鸣、就只有误闯的我了,所以这片社区的活力在此时降到最低。为了打发无聊和转移自己的注意,我常和自己打赌:如果一分钟内听见七声鸟叫,我就去那栋楼上找她。有时待上半天也不会有声音回应你,像老天把你丢到了世界的边缘,被所有人事遗忘。晴朗的整个城市,只在繁茂密林中的空地落下一片熟悉的太阳雨,我已经很久不再被事物打动,闭上眼睛,我知道就是这样的时候,该期盼着梦境在身上发挥作用。

        我再次欺骗了自己——说第四声收录在我数到的五十二秒,其实并没有那一声。但我自己可能也不太清楚,因为我很难辨别上一秒的事是我臆想的还是真是发生了,除非它持续到现在或者再发生一次。撒谎随之而来的是惩罚似的发作间歇性超声般的耳鸣,在颅内开始震荡。像班主任的扩音器和其他电子设备靠近时发出的弧形声波,我只能暂毁了这次赌约——我经常做这种事,我随心改变规则,或加试一次。小插曲后我擦了擦眼睛,这才发现整个环境好像改变了轻松安然的面貌,变得肃穆阴森起来。不止入梦的人们都像被吸入了另一个世界去,陈旧的阳光也拖拽着泛黄的楼房,疏远了杂草丛生的巷道。那些砌入水泥中散布彩色玻璃碎片的矮墙,试图庇护短暂的温馨,而我正路过他们因脆弱遗忘的意识构造的梦境。

        身后围墙内修车厂的机械猛兽此时也着了魔,伏地困顿,左边铁栏杆后的水泥院子里,几棵矮矮的枇杷树招摇着窸窣的沙沙声,引领鬼怪们来占领此地。院门口的广耳石坡上一棵两人才能环抱的橡树很久不结新叶,它依旧掉着怎么也掉不完的叶子,记忆里树梢挂了两年的红色风筝今天不见了踪影。右边沿着弯道来的两排半杂草和两道被轮胎压得低一些的过道匍匐而息,孕育密谋延长的诡计,以及几窝小葱边上淌着隐蔽的阴沟,也流窜伺机而动的鬼影。地砖的边角料和石块、烟头、枯叶、玻璃…混杂在泥土里,(我会数泥里的糖纸是否是双数,如果是,我便会在下一次碰到人的时候轻轻推他一下然后跑开,这个赌不是第一次打了,有次我就推过一个陌生人。)楼的背后不知算是地基还是地下一层,一半空间都堆放着木板、石砖、水泥和一些生活垃圾,铺露在居民们自己种的菜地边上,成片的油菜花肆意生长……再往里走是已废弃的巨大砖瓦厂,它是旁边孤儿院四五倍的面积。现在蛛网遍布,苔藓横长,破旧不堪的内部只剩下一些秃顶的仓房散布的野草,黑顶白墙的残垣断壁上挂满了爬山虎,穿过蜘蛛网和锈迹斑斑的铁栏杆,从窗口向里窥探,里面栖息着蛇鼠蚁窝或粉红手表,很多空酒瓶和雪糕纸。几个面孔模糊的小孩各自拿着半截冰棍,一旁墙后杂乱的废墟中,光着膀子的流浪凶犯正打着盹。

        这栋尚未完工便提前废弃一半的楼每天都会经过,它有着熟悉又陌生的神秘气质,时间剩余时路过会有不自觉想探索它的欲望。像很多条分散在每天都会有很多同样的人在不同时段必经的一种路,它会让人不自觉地加快步伐,神经开始警觉,像有根小辫子贴在背后,背脊阵阵发痒。

        楼里某户的褐色窗帘旁露出半张微笑的脸,盯着斜下方被恐惧压得低低矮矮佝偻行路心中有鬼的人,喃喃自语:“你怎么现在才来”。而你飘忽不定的思绪像美杜莎的头发那样变成许多曲折的斑点小蛇分散蔓延到羊肠小径的各个角落——沿着错综复杂蜿蜒低垂的黑色电线爬上窗口;潜下沟渠;探进草地;钻进石缝和各个管道,好奇所有未至的拐角……它们有的消失的无影无踪,有的则被斩断脖子刺瞎眼睛,有的被掰掉牙齿扯出舌头,或被淋上岩浆或硫酸……总之会让你感觉晴空骤暗,手脚冰凉,四周变得阴冷,危机四伏又鸦雀无声的小路。明明有那么多次,经验告诉你它是狐假虎威,而它却永远无法驯服,每日经过的小路从未觉得熟悉,独自到来时还会有一种迷路在上个周末的玩乐时光,让稀松乏味与欢乐的重复增加了参差不齐繁褥交杂的几分钟,在反复经历过高密度的重压和短平快的处理后,对于私人,那些时间的心有余悸与晦涩,远去的祥和与恍惚渐渐浮出水面,显得弥足珍贵。

        她好像是住在九层?我拿出手枪架在胸前。凭借梦中的记忆摸索着路线,这样一层一层上楼,在每个靠西北的拐角,阳光会更暗淡的地方,布置一些阴影,靠西南的拐角又会亮堂起来。随着善变的云,阳光也会忽明忽暗,一层层上楼就像不停在重复由明到暗,由暗到明的循环,像一场逃出圈套和进入陷阱的叠加体验,不给人回味和安心的时间,只是让我不断被新的恐惧撵着逃。我从没真的到第九楼去过,每次到二三层就打退堂鼓,最多四五层就吓得气喘吁吁急忙跑下楼,有时听见楼上有脚步和开关门声也会害怕,撞见了人他问我住哪楼,说怎么没见过我这样的话就难说了。我否认害怕与她见面。

再次上楼,我发现从二楼开始,楼梯长了许多鲜绿拥簇的苔藓,正当我仔细凑近它们,身边路过穿着卫衣兜帽掩面的男孩,我莫名会觉得他很危险,如果让他走在我身边来会不会突然把我推下去,会不会他的兜里有那把刀…如果他愿意陪我一起找人,愿意公布真相,条件是要我吸一口他手中透明胶管的烟,我该怎么办…我要对他开枪吗?

        我仿佛已经看到他在缭绕烟雾的后面递过来一颗蛇果,眯眼笑着说:

      “就尝一口,很甜的…”

        不知是几楼的电视,放着《千禧曼波》。它随着我的步伐播停,上楼后发现中间一层完全没有装修过,仍是毛坯的样子,空旷深邃,不时能听见类似海鸥啼叫的声音,像落入水中的钢琴,发出湿润嘀嗒的闷音。

        就算我在楼梯边发现一只右脚的单鞋,也只能贴着内侧走,不敢往下去探(是否有人坠落),我在墙角阴暗处偷偷拿出一包烟,我已经忘了是誰递给我的,好像是在楼梯道谁家窗台摸的,又像是在路边看见的烟盒,打开后里面还有三根,总之记不得了,只是想试试抽烟的感觉。可一根烟的功夫就开始犯困,我开始不那么反对睡午觉的人们了…我看见楼道有人踩着粘扣凉鞋,穿着面前一片已经染脏的白色短袖,抱着篮球跑下楼梯;有人穿着像米其林轮胎人那样的羽绒服,下身一条黑色灯草绒长裤,双手插兜走下楼梯;愚蠢的人穿着咖啡色皮夹克走下楼梯……他们的面容我一个都没能看清,而最让我吃惊的是:卫衣兜帽男孩下楼之后又从楼上出现,再次经过我的身边下去楼梯,这栋楼难道不只一个楼梯么?可刚刚我才看到他下去…这次我看清了些他的长相了,他有着很清秀又有点锐气的鼻子和眼角,消瘦的脸庞看起来像是个女孩,眼角有一块塌陷,我应该在哪见过……来不及多想,我又注意到楼道后的暗处站着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妇人,可她的视线不偏不倚直直的落在我身上,她有着千禧年海报上潮流模特的穿着打扮,一个过时的摩登女郎,带着斑马条纹的圆顶帽子。她有着不那么平和的面孔,不那么浅显的表情,睫毛修长,黑黑大大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像认识我很久的样子,像有事情要找我说清。可我此前从未见过她的真人,只在那个昏暗卧室的墙壁上看见过她的海报。

        “你过来,我知道你在找什么”

        我起枪顶着她的额头,“快告诉我,刚才那个人是谁!”

        “她是我的女儿,我是她两岁之前的母亲。不过她已经死了。”

        疯言疯语的疯子!我一个字都不会信她说的。可ta明明刚才已经下楼,再次从楼上出现怎么也不合理的。我三阶并着三阶地跑下楼梯想要寻找ta之前的那个ta,才发现来路有一道带有血迹的脚印,这是怎么回事,我感觉真相应该离我越来越近了……新闻联播又开始了:“马航MH370失踪……”楼下的小货车突然发动,“请注意,倒车。请注意,倒车。请注意,倒车……”不知从哪来的,台阶上散落着许多玻璃珠和四张彩色的锡箔糖纸,我兴奋得上前大把捡起,转身捡边上的时候没看见有颗玻璃球滚到了微微踮起的脚跟下,我听见身后有开关门的声音本能猛地起身,一脚踩滑没能保持平衡,一切都太快了,我来不及感受是否有人推了我,我从楼梯外侧摔了下去。

      空中的我看着整个楼梯,像一截电话线一般盘旋而落,小拇指缠上一圈,再次接起红色座机的话筒,闭上眼睛,整个人被听筒上细密的小孔吸了进去,那是出口!

      “喂?你到底是谁!”

      “是我。我偷走了你的过去”

      “那你现在要还给我么,还是要更多?”

      “你现在能弄明白这一切,从这里走出去了么。”

      “我…我就快明白了。”

      在彩色旋转滑梯的内部向下滑落,鲜艳的颜色都露出黯淡神情,在百转千回的漠视中从出口坠落,许多鲜红的海洋球被溅起,它们挂在稀疏的矮草上,像新结的蛇果,恍惚中我看见楼道那只单鞋的另一只穿在我走失的脚上,脑袋和身子已经不能动弹,渐渐被溶解掉了。

        我看见那个疯奶奶从楼上一瘸一拐地下来,还是那个麻布袋子,她把袋子往前面一扔,里面飞出上百上千只蜻蜓,红黄绿紫,却没有什么振翅的声音…

        我看见雨人跟在她后面……一根烟之后卫衣男孩走出楼道,丢下我刚才点燃的那根烟,踩灭。他缓缓脱下帽子,露出的却是我的脸。

        “我现在原谅你了”。

        她拿走我的玻璃珠,把糖纸塞到我的兜帽里,离开了这个地方。

        天色已经从进去时的中午变成了傍晚。

(陌生的孩子们含着椰奶糖,拿着红外线和过年买的玩具枪,点燃自制的火把,走进巷子深处,暗处的郊野,在我的墓地探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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