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了四、五年的老牛年前卖了。过罢年,爹说得再买一头。深山人家,离不开牛。
正月二十三,我和爹到五头凉水泉赶会,买了这头牛。它两岁多,刚扎了一对牙,气正盛。
回头尽上坡,我们把牛绳往它身上一搭,它便迈开蹄子,一路走了上来。大约五、六里,它走得并不十分快,但触地有声,能明显感到响动。爹说,这牛一定好活,种地拉车能指望它了。
到家,它一点也不认生。麦秸垛在那,它过去拽着那麦草吃。爹看见,眉毛胡子都笑了。他点了一烟袋烟,坐在石板上,看着牛嚼草卷舌。他吐出大大的烟圈,好久没有散开。
我上到牛棚顶上,把旧的茅草翻下来,用新的玉米秆铺好,在上边放几根木杆,用砖压好。爹在指挥,虽然我也得心应手。
爹住在牛屋。草料的味道,牛的气息,甚至牛屎散发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很好闻。我在牛铺下垫了干土,儿子弄来了干净的树叶,牛长吸一口气卧下了。它开始倒沫(反刍),牛铃叮当,从外面经过的人都听得见。父亲过去,摸摸牛耳朵,弹弹牛肚子,睡了。不一会,他鼾声四起。
白天,喂饱后,我把牛拴到沟边的洋槐树上。它站着,静对大山,那神态比人还让我动容。爹拾来瓦片,给它刮掉要脱掉的毛。它眯着眼睛享受,等着爹用小扫帚把它身上扫得比庭院还干净。那时,它如英俊的后生。
刚入二月,还看不见春,但地气明显在上升。山深春晚,但春更有劲。我说不出新鲜的感觉,但觉得周遭一天比一天新了。有小雪飘落,很快化了,呼吸一下,满鼻腔满胸膛都是爽快清新。风吹起人的衣衫,已经如抚摸。儿子登临南山,在山顶高喊,我们都听得见。脚下看不见草芽,对山却有了绿意。每个人心里都腾腾的。
不知道哪一天春真正落地,我总是跟不上它的脚步。柳软溪头,冰化河上,毛毛虫落了,杏花开了。自此,山间天地开始多色,一季春归。
没有人看见它生长,但爹说它长了四指高。他立在牛的前腿边,搭手一量,很肯定地说。他们站在一起,如朋友,也如父子。我觉得爹看牛的眼光超过对我,我有点嫉妒。他手放在牛头,顺着牛背拨拉到牛尾,然后在牛的臀部拍两下。他右手抓住牛鼻圈,左手掰住牛的下嘴唇,细看了看,说再有半年它又要换两个牙了。牛牙反映年岁,每次换两个,换四次就已定型,一般五、六年就换完,叫齐口了。爹让去镇里赶会的人回来帮我们捎一些挤油剩下的麻饼,又让弟弟在石磨上推了几十斤黑豆,放在牛屋。
布谷鸟叫来了麦天,麦黄如浪,收麦如打仗。成熟的麦子如不快点收回,山间若起大风,麦秆和麦秆的磨擦会让麦籽掉到地里,那就很难拾起来了。如若再下雨,麦粒就地生芽,一年的辛苦就打了水漂,一家的肚子都要发愁,基本上就断定是饥荒了。农人种地,农人最怕饿肚,饥饿的感觉多少老农都刻骨入心。对爹随时弯腰一粒一粒捡起地下的麦子,我不敢笑话他抠。他经常说饱汉不知饿汉饥。
山里地块小,收割时拖拉机根本进不去,我们的架子车装得高高的,套上牛,它尾巴一撅,一口气从沟底拉了上来。我们把麦棵摊开,翻晒干透,让它拉着石磙一圈一圈碾场脱粒。那一个多月抢收麦子抢种玉米,割了十三亩,拉了四十车,打了五千斤,种了六七块地。
它很累,有时去牵它,它也不想起来。可你吆喝一声后,它就起来了。我发现,牛起来的时候是先跪起前腿,然后后腿站起,最后前腿立起。我问他们,竟然没人能说清。我窃喜。
秋种上以后,它便可以歇息。除了磨面拉车,没有事的。我天天到山上割草,回来和父亲把草铡碎,让它吃得肚子圆。它能一口气喝一竹桶水,肚量真不小。
种回茬地的时候,我们把三姐的牛也牵来,和它一起拉犁。鸡叫三遍,就套犁了,月亮还在中天,夜风已经清冷。父亲披着棉袄,我赶着牛下地。等到日头发红的时候,已经犁了半亩多了。母亲把饭送来,我们稍事歇息。牛身上热汗开始冒烟,像下了三月的小雨。细密的雨珠布满肩背,好像每一根毛上都顶着一个小圆水珠。二十多亩,一犁一犁,我扶犁,爹参谋,儿子打下手,犁耙耩,牛出的力我最清楚。他脖子上放牛套的地方早已是厚厚的茧子,他肚子经常塌陷很深,后肩两侧凸起了大大的两个骨头疙瘩。他走路不能轩昂,慢了许多。父亲给它加的食料比平常多了许多,母亲甚至擀面条让它吃喝。我们对它不再大声呵斥。我手里有鞭子,但落在它身上的次数很少很少。
有的乡亲们没有喂牛,来借用是很平常的事情。生而为牛,它顺着主人的安排,实现它的使命去。山里所有人都受过牛的恩典。
活忙完后,歇个一、二十天,它就恢复如初。当人们站在门前笑说农事时,它也轻松地支着耳朵听着。我认为它能听懂,我使唤它的时候,它对我发出的指令十分熟悉,它是否觉得我俩已经很对脾气了?
四十年来我家没有断过牛,爹更是说牛是一口人,没有它我们从哪里要吃要喝?我们没有犯犟。这么多年我们养过的牛快二十头,它们的代谢伴随着我们家族的演进,一个个孩子长大走出去,有的又归来。上海滩打工的侄子放过牛,在澳洲留学的外甥吃过这牛耕过的地里出产的白面馍。牛不知道它们的作为,但有良心的人不会忘了它们。
我写这点文字,不敢虚夸和粉饰。我知道只有土地般质朴的记述,才合乎牛的本性。我若不写,也许大家只是追忆在口头。现在落实在笔头,是为了告诉我们的后来者,他们先人生命里有另外那些卑微的生命,却做出了极大的付出。不见青史,但该载入我们的心灵,一生存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