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月的江城,樟树的气味像没拧紧的墨水瓶,一拧就溢得到处都是。
林叙把最后一节胶卷推进那台老 Nikon FM2 时,快门帘发出“咔嗒”一声——像有人替他关上了一道门。教室里只剩他和苏简。
“真的要拍?”苏简站在逆光里,睫毛镀了金,却抖得厉害。
“最后一次用这台相机了。”林叙低头调焦,“我爸说,一卷胶卷只能装 36 格,我们浪费不起。”
苏简笑出梨涡:“那就别浪费。”
她拉着他站到窗边,背对操场。夕阳正把教学楼削成一把燃烧的尺。
“帮我看看,”她轻声说,“夕阳现在是什么颜色?”
林叙眯眼:“像……熟透的杏子掉到橙汁里。”
苏简“嗯”了一声,把这句话在心里折成一只纸鹤,然后转身,与他并肩。
自拍杆是临时用扫帚和胶带绑的。
快门倒数三秒,林叙忽然说:“如果二十年后我们都不记得彼此了呢?”
苏简没回头,指尖在镜头前悄悄比了个摩尔斯:短长短,长,短——I-C-A-N-S-E-E-U。
咔嚓。
照片从拍立得吐出时,还带着体温。苏简在背面写:
“2035 年 6 月 30 日,江城老码头,一起冲洗剩下的胶卷。
——无论我看不看得见。”
她顿了顿,又补一行小字:
“如果失约,就让胶片替我睁眼。”
林叙把胶卷装进铁盒,埋在校门口第三棵梧桐下。拍立得则交给苏简。
第二天,她随家人飞往温哥华,登机口前的回眸像被橡皮擦淡的铅笔线,越来越浅。
二
时间像显影液,把人泡得发黄、发脆。
第 5 年,林叙在成都拍纪录片,收到苏简的邮件:
“我彻底看不见颜色了。你能寄我一张‘有声的照片’吗?我想听一听红色。”
附件是纯白的,像雪盲症。
林叙录下自己剥橙子的声音、按下打火机“哒”的一声、还有一句——
“红色就是橙子被剥开时,血管突然亮了一下。”
光标在“发送”上悬停一夜,终究退回草稿箱。
第 10 年,阿奔车祸去世。遗物里掉出一张偷拍:
苏简闭眼微笑,林叙在旁边看她,眼神像失控的快门——长曝 1/1 秒,全世界都虚焦,只剩她清晰。
葬礼后,林叙把这张照片放大到两米,挂在个人摄影展最中央,标题:《她看不见的我的目光》。
第 15 年,苏简在多伦多电台做嘉宾,主持人问:“学生时代有人喜欢你吗?”
她笑:“也许吧,但他后来把光借给了更多人。”
林叙在出租车里听见,一拳砸在车窗上,司机吓得猛踩刹车。
三
2025 年 6 月 29 日,江城暴雨预警。
林叙用钥匙划开梧桐树下的泥土,铁盒锈得像一块旧伤。胶卷居然完好。
老码头贴着拆迁告示,最后一班渡轮停在岸边,像一条搁浅的鲸。
他在仓库角落搭起暗房:帆布帐篷、旅行放大机、三只保温瓶的显影液。
手机震动,程澄发来语音:
“苏简航班取消。她让我带句话——‘把胶卷冲出来,别等我。’”
午夜 11:47,林叙戴上橡胶手套,像举行一场小型葬礼。
显影液里,影像一点点浮现,却不是合影,而是一连串凸点——
盲文摩尔斯:I-C-A-N-S-E-E-U。
林叙的呼吸卡在喉咙里。原来当年她闭眼时,指尖在镜头前比的是这个。
他忽然明白,苏简早就把答案提前写进了时间里。
四
台风登陆,机场灯火全灭。
林叙抱着最后一张底片冲进候机厅,浑身滴水,像一帧过曝的鬼影。
苏简坐在轮椅里,导盲犬伏在脚边。听见脚步声,她抬头——
“林叙?”
他单膝蹲下,把底片放进她掌心。
“这是……我的眼睛?”她指尖颤抖。
“是你 18 岁的眼睛,”林叙说,“现在 38 岁了,还是不肯眨。”
苏简摩挲着那些凹凸的纹路,忽然笑了,眼泪砸在胶片上:
“原来你早就把光留给了我。”
机场广播响起:“前往温哥华的航班开始登机。”
两人都没动。
落地窗外,雷雨像一场盛大的冲洗。
玻璃映出他们的影子——
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一个眼睛看不见的女人,肩并肩坐着,像极了一张从未褪色的毕业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