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妈,你唱着摇篮曲拍嘛。”
“啥摇篮曲啊?”
“就那个,晚风婆婆轻轻吹,月亮姐姐笑微微,我用手儿当摇篮……想起来了吗?孟老师教我们的那个呀。”魏喜得口齿不清地哼唱着。
“最后一句是什么来?”魏柱媳妇故意逗儿子。
“哎呀,你可真笨哟。”小喜得闭了眼睛晃着脑袋教他妈妈,“最后一句不就是‘轻轻摇着小宝贝’嘛。”
“你说你这个小孩也真是怪,别人家的娃娃躺床上一会就睡着了,你可好,又要拍又要唱的,事儿真多。”
“孟老师跟俞老师也都说我和别的孩子不一样,这可不怨我啊,是你生的我……”喜得边说边“咯咯”地笑着。
魏柱媳妇不耐烦地拍打着儿子嘟囔着:“好了好了,快闭上眼睡吧,你不困,我可困了……还得唱歌,真麻烦!”
喜得正听着呢,忽听得那摇篮曲改成呼噜声了,歪过头一看,他妈竟然张着嘴巴睡着了。他用两只小手使劲推了两把,没动弹,气得小家伙一骨碌翻过身去面朝了墙壁。过了一会儿,喜得还是睡不着,便又翻过身来,眨巴眨巴眼,忽然冲着他妈喊起来:“下雨了!妈,下雨了!”
“啊!下雨了?”魏柱媳妇一激灵坐起来,看看窗户外面明晃晃的天,又瞧瞧正捂着嘴巴偷笑的活宝儿子,伸手戳了下喜得的额头,骂了句“熊孩子!”倒头又睡,嘴里还咕哝着:真不知道在幼儿园你孟老师她们怎么淘你们这帮孩子来,星期天歇个晌也不让人睡安稳。
喜得看看躺床上跟半座小山似的妈妈,听着又响起的呼噜声,没辙了。只好一边伸手拍打着自己,一边哼着“我用手儿当摇篮,轻轻摇着小宝贝”,自个儿哄自个儿呢。
毕竟还是个孩子,又和小伙伴们疯跑了一个上午,不一会儿他也进入了梦乡。
魏柱媳妇打完盹醒过来的时候,她的宝贝儿子正睡得香甜。她起身给小家伙盖了盖蹬了一半的被子,回转身才发现窗外亮堂的有些不正常。
原来是下雪了。
这是今冬的第一场雪。
魏柱媳妇翻人下了床,推门一看,雪下得倒不大,地上只有薄薄的一小层。
大街上吵吵嚷嚷的,听起来挺热闹。
魏柱媳妇拽了件棉袄出了屋,回身轻手轻脚地虚掩上房门。刚拐出屋角,就听见了长顺媳妇正扯着尖嗓门儿嚎着:“大伙儿给评评理,他刘长顺要是没有我,能有现在的好日子嘛!啊!他这不就是忘恩负义的陈世美呀……”
“咋的了?”魏柱媳妇走出去,看到老槐树下围满了人,便悄声问站在边上的长民媳妇。
“听说好像是长顺兄弟在外面有个相好的,不知咋的给这尖嘴媳妇知道了。在家没闹够呢,这不,跑大街上来了,一直追着长顺到了前街还不算完,可能是长顺嫌难看急了眼搡了她两下子,这不,躺地上放赖呢。”长民媳妇一面在魏柱媳妇耳朵边上轻轻地说着,一面把嘴撇了两撇,满脸的不屑。
“看到没,这人啊还真是不能天天说刺啦话,现世现报了不是……”边上有人随口说道。
“可不就是嘛,谁让她平日里总是说东家道西家的,该!”
人群里有人悄声地冷言冷语。
眼瞅着看热闹的越来越多,可就是没一个人站出来拉长顺媳妇一把,都围成圈儿看这女人坐地上嚎个没完。女人偏又瞧不出个眉眼高低来,人越多,嚎啕得还越来劲儿,那哭声远远听起来像是在唱曲儿,有板有眼的。
雪还在下着,虽说不大,可大伙儿的身上也都是白蒙蒙一层了。那长顺媳妇似乎也感觉到了地上的凉,老躺在地上也确实不好看,没人拉便自己一骨碌坐起来接着哭,一面哭还一面不时地拍拍头上的雪花儿,过会儿再拿两只干嚎了半天却没星点儿泪的眼睛扫一圈大伙儿,就再继续捶胸顿足,那阵势没有三年两年的道业怕是做不来。
“小汽车呀真漂亮,真呀真漂亮,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喇叭响……”随着几声嘎嘣脆的童声,小喜得从黑漆大门里冒出头来。
“咦!咋这么多人呀?”小家伙摆甩摆甩胖乎乎的脑壳,忽闪着两只大眼睛,样子挺逗人。
“哟,喜得,今天咋没开你那车呀?”
“对啊,今儿下雪,交警不上班,没查车的。”
“喜得,魏柱在家没?等着晚上我去给你娘俩暖被窝去。”
“都滚一边去,”魏柱媳妇一面笑嘻嘻地骂着一帮小叔子,一面朝着快把头脸扭到东山上的儿子走过去,“你睡醒了儿子?叔叔们和你闹玩呢。”
“啐!”魏喜得终于有机会把一口唾沫吐到薄薄的雪地上,“哼,我才不和坏人玩!”说完一白瞪眼,双手掐着腰,又一次把头扭向了一边。
他的小样儿惹得大家伙儿一阵哄笑。而一直坐在地上的长顺媳妇见没有人再注意她,也觉得没了兴致,自顾自地站起身来,拍打拍打身上的雪,冲大伙儿挥挥手说:“散了散了,都散了。”
话音没落,人已经走出老远了。撇下一帮看热闹的,你看我我看你地都愣在了那里。
过了半晌才听人堆里有个声音说:“我呸!刘长顺咋娶了这么个玩意儿。”
“就是”。有人随即附和着,“人家魏老爷子烧香烧到香炉里,得了这么个乖孙子,刘长顺他爹烧香时没睁开眼,八成是烧到驴腚里了。”大伙儿听了都哈哈大笑,那已经走远了的尖嘴媳妇听见笑声,回回头,没停脚,拐个弯没影儿了。
前街的老秀才魏德昌病了。整日里嚷着胃里疼吃不下饭,人也日渐消瘦。村卫生室的卞巧玲在接连给他打了几天点滴后没见有什么效果就悄悄跟老秀才的小儿媳妇说,你公公的病十有八九是那治不好的病,你们弟兄妯娌们赶紧商量商量把老头子送医院吧。
这人上了年纪害个头痛脑热腿疼胳膊疼的都不算啥。人嘛,今儿吃这,明儿吃那,谁也保不准生病长灾的。可是,一旦得了什么癌可就麻烦了。甭管你家多富官多大,那都等于是判了死刑了。尤其是农村里的庄户人家,赶上儿子有钱媳妇孝顺的还能去医院烤个电化个疗什么的,多活上半年六个月,要不然,就只能在家等死了。
这位魏秀才年轻的时候因为肚里装着些墨水,所以说话办事总带了些酸文儒样。可这些书香气在田间地头却使不上劲儿,再加上他始终放不下他的秀才架子,所以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的。三个儿子盖屋娶媳妇都是各人靠各人,一结婚就落下一屁股债的儿媳妇们提起这老公公不是撇嘴就是翻白眼,一听他拽文就扭头骂上几句“穷酸”。这回老爷子病了,虽不能在人前拍手称快,背地里却都有几分“病”有应得的意思。
媳妇们可以不管不问,仨儿子为了不让村里人戳脊梁骨,还是开车把魏秀才送到了区医院。结果一检查,还真没错了卞巧玲的话,胃癌。
医生建议做手术,说把病人的胃切除三分之一,很有希望活个一年半载。可是三个儿子一听那笔手术费,开始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敢在手术单上签字,都说得和媳妇商量商量。
大概医生们对这样的事也已经是见怪不怪了,所以只是微微一笑说你们尽快吧,越早对病人越有利。
就这么着,弟兄三人连同妯娌三个站在医院的走廊里商量着老爷子的病该怎么办。平日里仨妯娌也不怎么搭腔,可这回却是空前的“团结”,一致决定不跟老爷子说实话,在医院里打几天止痛针就拉回村里当胃病治。见弟兄三个都不说话,老三媳妇接着说:“转过年头老头都七十五了,就算死了也算不得少亡了。”老三魏庆礼听了这话脸上有点挂不住,可是左右看看两个哥哥都不接茬,只得干咳了一声冲媳妇说:“你给我少说两句,还是听听哥哥嫂子们的意思吧。”
弟兄三个当中老二魏庆义最窝囊,半辈子了,家里大事小情做不得半点主,啥事都听媳妇的。魏庆仁虽说是家里的老大,在村里也算个明白人,却也是担心辛苦挣来的钱扔给医院打了水漂,这会子见女人们都是一样的主张,老二老三又是这样的态度,自己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顺了女人们的主意。
其实,老秀才隐约也听见了几个小辈们在走廊里说的话,想想自己这辈子,也的确没怎么给儿子们出多少力,不治就不治吧,早点去那边和老伴做个伴儿去倒也落个素净。
想通了的魏秀才没有责怪儿子们,第二天竟主动提出要出院回村里去,不在医院花这冤钱。他的行举让几个儿子媳妇反觉出了些不安,大家都知道,回家就是等死,在医院里有专业的医生护士诊治,怎么说也能缓解缓解病情。可是,老秀才这次却是态度果决地坚持要回家,无奈,儿子们只好耷头垂耳地把已经瘦得不成样儿的老父亲拉回了宝泉村。
一进村口,就见一群人前呼后拥地迎面走过来,眼见其中一个身穿大红衣裙,知是哪家的新媳妇跟着婆家人来给祖上上坟呢,走近了才看清原来是刘道宏一家。刘道宏是大闲人刘道星的弟弟,虽是一母同胞,脾性却是千差万别。因早年在外干工,媳妇儿子也都不在村里,所以和家里人几乎没什么往来。只是这儿子新婚第二天回乡上祖坟的事情却不敢不办,否则,那可真是要被村里人戳断脊梁骨了。
刘道星也在其中,依旧是叼着烟卷,神情悠闲自若,不时地跟新婚大侄子叨叨几句,也不管新郎官愿不愿意听,只顾唾沫星子乱溅地说个没完。
两伙人群打个照面寒暄了一两句就各奔南北了。彼此见走得足够远了,才各自议论起来。
刘家人说:
年关年关,这年就是道关口啊,看魏秀才的样子八成挨不过年去了。
唉,都盼着生儿子,可都看看这仨儿子,就眼瞅着让老爹回家等死呢。
话也不能这么说,庄户人家挣俩钱不易,明知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不填也罢。
是这话哩,是这话哩,像这种病任你再能耐也治不好,花那冤枉钱真是没那必要。
魏家人说:
这新媳妇可真好看,个子也高,得有个一米七吧。
差不离儿,没穿高跟鞋还搭到新郎官的耳朵梢儿了呢。
城里人就是享受哈,个个都细皮薄肉的,瞧那道宏媳妇五十拐弯了,可从背影看还跟个大闺女似的呢。
可不,你再看看那刘道星家的,唉,妯娌两个咋比啊!
对了,没瞅见道星婶子呢,侄媳妇去给她扫屋子也得拿两个见面钱呢。
这两家人谁也没想到,就在他们热热闹闹地边走边议论的时候,刘道星的女人一个人在家里喝药死了。留下一张字纸,上面简单写了几句话,说终于熬到娶侄媳妇了,她走也算是沾着喜气走的,挺好。又说她不怪三个儿子不和她去省城看病,这都是她自己的命,寿限到了,神仙也救不了。还嘱咐刘道星少抽烟,对身体不好,少串门,会惹人家烦。最后交代说三个儿子媳妇的白孝褂都收在立厨最顶层靠南边的柜子里,出殡的时候穿得着。
女人出殡的时候,刘道星守在家里没出屋。等送葬的人们返回来,发现床上地上全是花花绿绿的女人衣裳,刘道星傻了似的坐地上望着那一堆堆衣服拿着那张字纸又说又笑,就是不知道哭。直到有人拉了他一把,告诉他地上凉,人已经走了,这些衣裳打打包等头七的时候让孩子们给她烧了去,她就能在那边穿了。这时的刘道星才好像还了阳一样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一面哭一面数落:这些衣裳她活着的时候天天扫公路没功夫穿啊,她天天黑夜说身上疼我都不管她,没想到她是真的有病真的难受啊,我对不起她,我不是个爷们啊……
前几天大门上还是娶侄媳妇贴的红门对子,转眼间已是白纸封门,人去屋空了。
刘道星是真的后悔了。他从没想过没有了女人的家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再没个家样了。以前女人活着的时候,他整日嫌她啥也干不好,后来病了,他又说她装死赖活,总之女人在他眼里就是多余的,说句难听的,就像是大年夜打来的兔子,有它无它都照样过年。可是,女人真的狠心撇下他走了,他才觉出了不对劲。女人虽说病着什么也干不了,可好歹屋里有个动静,而现在的家里,到处都是死气沉沉,没有了半点的生气。出殡的时候三个儿子都哭得拉不起来,明眼人都知道他们心里也在后悔没有紧起来给娘看病,一朝没了娘,便是再也哭不回来了。只是,事情过去没几天,儿子媳妇们还是照常过他们的小日子,好像谁也没觉出少了娘的不适应。还好几个儿子怕他爹一下子落了单不适应,轮流着一早一晚地过来看看他爹。刘道星白天哭了黑夜骂,哭苦命的女人,骂过去的自己,有时真想也灌上一瓶敌敌畏跟了女人去一了百了。可终究好死抵不上赖活着,成了老光棍的刘道星压下心里的苦痛,看上去跟素常一样继续着一日三餐,烟卷还那样叼在嘴上,只是那悠闲的神态却不见了,也不再走东串西的满村里乱窜了,给老伴上完五七,整个人就瘦了一大圈。老伴老伴,到老了才真的是个伴儿呢。大伙儿都暗自感叹这大闲人明白得太晚了。
说起来这宝泉村近些年来死人的事很邪门,都是成双成对的死。这话并非空穴来风,还真是有凭有据。村里有几个上了年纪的人冬天凑在北墙根儿,夏天躲在阴凉洼,有事没事地拉呱唠嗑,三唠两唠地偶尔也会数算那些故去的人,数算来数算去,有个头脑灵光的老太太便琢磨出了点道道,等她掰着手指头一五一十地把那些个人挨着年份按着顺序点划了一遍,其他人也如梦初醒般的开悟了。果然,连续几年来,宝泉村里死一个女人,隔不久必定有一个男人跟了去,若是再死一个男人,又会有一个女人不久离世。一年里从年头到年尾死的都是双数。依了这个邪门的规律,村里人纷纷说不知哪个爷们要随了这道星媳妇去呢。也有人说这还用猜吗,一月多前魏秀才不是才从医院里拉回来吗。于是,魏秀才不久将死俨然成了众望所归的宿命了。只是,那魏秀才好像成心要和所有人过不去一样,不但没有痛快快地死,偶尔天气晴好的时候,竟然能拄着拐棍挪到北墙根下晒太阳了,而且气色也比刚出院那会儿好了些。 他这一壮朗,又有好事的人背地里开始瞎嘀咕,村里好些上了年纪的老男人们更是天天惴惴不安地胡思乱想,就连一向开明的魏老爷子也开始担心自己的身体了。当然,也有少数人希望道星媳妇是这一年走的最后一个,这样就能打破那个邪门的破规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