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有田有地的呢,却早已不靠种地谋生,它们就那么兀自荒芜着,被遗忘在那遥远的地方。
我是80后超生子女。计划外生育,除了金钱处罚,更严厉的惩治莫过于不给土地。土地是农民的生存之本,是土里生长的人的命根。
因为我的到来,给家里带来了极大的经济危机。为了养活一家子老小,父亲只有到偏僻的山林去开荒。水源好平顺的地方就筑上坎,变成田,种稻子。沙多土干的坡地就翻松了,种油菜和麦子。
一直到七岁,我才拥有了自己的土地。自己却从来没有耕种过。我读小学、初中、中专,后来自修大学。那片土地是我出发的起点,却也一直是我前半生最大的梦魇,因为害怕那将变成我最后的终点。
毕业后,我前途迷茫,曾在老家滞留两年。看着父母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几十年来不曾改变过轨迹,心里莫名的惶恐不安,对耐以生存的黄土地有一种深深的厌恶和嫌弃。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土地与人一样沉默不语,却越来越贫瘠。就像母亲,用甘甜的乳汁养育了孩儿,年迈时,则是吐尽丝线的老蚕。
逃也似的离开,头也不回,一去就是十多年。这些年,我竭力洗去身上的土腥气,忘掉自己来自哪里,根在何处。钢筋混凝土的城堡,柏油马路水泥地,灯火阑珊霓虹深处,我陷入进去,渴求一点一点同化。
不承认自己是一个地道的农村人,一个还有土地的农民。我的土地就这样被遗弃,长满荒草和荆棘。荒草和荆棘又长在我的心田里。就像我的命运,一直在反抗,同时在顺从。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我非常崇拜陶渊明,高人自有不一样的意境。想当年,也经常遇到过这样的自然风景,不过我的眼睛里只有贫瘠与焦虑。
不管认不认同,我都只是没有翻过山的见识。局限于眼前的柴米油盐酱醋茶。远山如梯田,天空如盖,我只是一井底之蛙。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
慢慢的,或许是老了倦了,也许是离开太久,回忆里开始满满的都是过去。那山,那水,那土。不再逃避和掩饰。
王朔说:“那些来自乡村的人,在他们的记忆里总有一个回味无穷的故乡,尽管这故乡其实可能是个贫困凋敝毫无诗意的僻壤,但只要他们乐意,便可以尽情地遐想自己丢失殆尽的某些东西仍可靠地寄存在那个一无所知的故乡,从而自我原宥和自我慰藉。”
是的,出走半生,发现自己依然无所依傍,漂浮无物。唯一拥有的,就是那一片被抛弃的土地。一直在荒野里等待,不离不弃。
只有它,是我灵魂最后的栖息地。虽然我对它早已一无所知,它也依然贫困凋敝。我依然可以尽情的去遐想,去寄存那些丢失殆尽的某些美好。
终于承认自己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农村娃,它不是耻辱的标签。接受真实的出身、不完美的自己,才是勇敢面对生活的开始。
于是,土地重新赋予我灵感和意义。它让我文思泉涌,感情丰沛真挚。我靠抒写故乡和土地,自我原宥和慰藉,自我成长和蜕变。
今年土地又出新政策,重新框定地界过后,再次执行三十年不变更。这个春节,我们将要回去更换土地证。也就是说,此生,我都将摆脱不了农民身份。
到老,我都会有一块土地在那里。而如今我心里却是难得的平静和安宁。因为,再也不用担心明天会死无葬身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