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读村上春树是大学时,当时读的是《挪威的森林》,之后陆续读了《寻羊冒险记》《且听风吟》等。有时会意识到,村上每本书描写的几乎都是没有家庭羁绊的青年人,孤独地恋爱或是冒险。但这类“独行客”形象在文学作品中本就多见,譬如村上十分推崇的雷蒙德·钱德勒在《漫长的告别》等一系列作品中刻画的侦探马洛,也是孤身一人探案历险,因此,村上刻画的这些人物也并不显得十分异常。比较有趣的是,在《寻羊冒险记》等几部作品中,“父亲”都是以反派形象出现,不禁令人有些好奇,中文网络上因此也早有村上与父亲关系不佳的说法。
2019年,《文艺春秋》刊登了村上春树的长文《弃猫——当我谈起父亲时》,讲述了村上春树的家族回忆,今年1月,该文中文版以单行本形式发行。虽然标题是“弃猫”,字面上是丢弃猫的意思,但其实讲述的却是被丢弃的猫失而复得的故事,某种意义上还是延续了村上小说中一贯的“寻找”主题。并且,虽然是讲述自己的父亲和家族的历史,本书的笔触依然是村上招牌式的不带感情色彩,宛如局外人般的冷静叙述。
村上在开篇讲述了某个夏日午后,自己和父亲骑车将一只怀孕的母猫丢弃到两公里外的海边,但回到家后,竟发现这只猫抢在他们前面已经到家了。而在全书结尾,村上讲述了另一个关于猫的故事——他幼时收养的一只小奶猫爬上了松树,却无法下来,之后不知所终,在他想象中,这只小猫一定是就这样死在了树的枝杈间,渐渐干瘪。而在这两段童年记忆之间,讲述的就是他的父亲——村上千秋的一生,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村上春树在父亲死后通过回忆和寻访拼出的父亲一生的残影。
作为京都佛寺住持的次子,村上千秋一度被送养他处,却因无法适应环境又被接回。长大后入读佛学专门学校的千秋本可免服兵役,却因未办手续而被征召。热爱俳句的青年僧人于是在1938年来到中国大陆,成为了手持三八式步枪的士兵。一年后,千秋解甲归田,在1941年再次被征召,但2个月后,他再次结束兵役。他刚离队,太平洋战争就爆发了,可以说堪堪躲过。但他先后曾被编入的部队在太平洋战场都损失惨重,近乎全军覆没,因此他常自称“捡回一条命”。1945年,他第三次被征召,但2个月后日本即宣布投降。
村上在书中也简要提到了母亲,他的母亲是大阪商人之女,但家业在美军空袭中被毁,恋人在战争中殒命,被曾经历过美军战机扫射。在村上看来,父母的人生都被战争深刻改变了,只要在人生的某一步发生改变,譬如父亲服役前往南洋战场,或是母亲的恋人没有战死,由此导致的因果就是作为他的这个人不复存在了,而他的作品自然也就不会出现。他所感叹的是无常吧,人生多歧路,有时主动、有时被动的改变,就会导向截然不同的未来,由此触发无数的因果。如果那只母猫没有回到家中,或是那只小奶猫成功逃下了树,想来对它们来说也会是不同的故事吧。
不仅如此,生活中的所有经历都将铭刻在每个人的身上,继续在其余生中发生影响。对战争的残酷体验使村上千秋年轻时嗜酒暴烈,荒唐度日。此外,他每天早上都要在佛龛前诵经礼佛,为战死的敌我双方军人祈祷。并且,这些经历影响的不只是当事人本身,而且还会延续下去。村上千秋曾向村上春树讲述自己在大陆战场上的经历,其中将被俘的中国士兵斩首的残忍场面给幼年的村上春树的心灵上烙下了鲜明的伤痕。因此,在村上春树看来,父亲的战争创伤部分地被他这个做儿子的继承了。甚至连他们父子间的隔阂也与战争有关——他一直以为父亲隶属于最早攻入南京的第十六师团步兵第二十联队,因此可能参与了南京会战以及之后的血腥屠杀,因此他不愿深究父亲的过去,不愿详查他的从军记录。直到他父亲去世后,村上春树发现他隶属于辎重兵第十六联队,在1938年12月才到达中国,这才“一下子松了口气,有种卸去一块心头大石的感觉”。
村上春树不厌其烦地描述了自己父亲如何被时代洪流裹挟,又如何遭遇了使他最终在战争中幸存的诸多偶然。年届七十的村上春树回首望去,感叹所谓人生不过是种偶然,如同漫天大雨中的一滴,“确实存在,却也是可以被替代的一滴。”如果村上千秋在战争中死去,村上春树这个作家也就不复存在。在全书开始,想要丢弃的猫却重新出现,在全书结尾,想要拯救的猫却再无踪迹,种种生灭既无缘由、也无道理,也只是偶然罢了。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寂寂无名的个体在时代大潮中就不值一提,相反,即便如此卑微脆弱的个体,也有自己独一无二的记忆,值得我们铭记。
村上春树终于写下了自己父亲的故事,在他看来,这不仅是一个人的故事,也是“构成我们生活的整个世界的、恢弘故事的一部分”,而这些历史最终被村上春树作为素材,官僚体制与个体、战争与和平、父与子成为他在自己小说中一再探讨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