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固族是一个古老的民族,可以追溯到唐代游牧在鄂尔浑河流域的回鹘,现在主要分布在甘肃肃南地区,2010年的人口统计,整个民族还有14000余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少数民族。
从游牧到今天聚居在一个自治县里,裕固族经历了一个巨大的转变,在这个转变中,其原来民族拥有的文字消失了,语言也没有多少人会说了。李睿珺导演在拍摄《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时,曾经到当地的小学里去寻找会说民族语言的孩子,结果在一所基本全是裕固族的学校里,只有四个孩子会讲自己民族的语言。
《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这部影片的故事很简单,两个裕固族的孩子骑着骆驼,顺着来时的足迹,从镇上要回到自己的家乡,穿越荒漠、戈壁,最后终于找到生养自己的那条河流,只是已不是记忆中水草丰茂、牛羊成群,而他们的父亲也不再放牧,而是开始成为了一名淘金的工人。
席慕容有一首很有名的诗,被改编成歌曲,广为传颂,叫《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席慕容是蒙古族人,祖籍在内蒙古察哈尔部,父亲是内蒙古的知识分子。从小出生在重庆后来移居台湾的她听到太多父母对蒙古草原的描述,所以当她第一次踏上这片高原时,动情写下这首诗。
父亲曾经,形容草原的清香,
让他在天涯海角也总不能相忘;
母亲总爱,描摹那大河浩荡,
奔流在蒙古高原,我遥远的家乡。
如今,终于见到这辽阔大地,
站在这芬芳的草原上,我泪落如雨。
河水,在传唱着祖先的祝福,
保佑漂泊的孩子,找到回家的路。
啊,父亲的草原,
啊,母亲的河!
虽然已经不能用母语来诉说,
请接纳我的悲伤、我的欢乐。
我也是高原的孩子啊,心里有一首歌,
歌中有我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
席慕容是幸运的,因为她是带着父母对故乡的眷恋回到这片土地,不曾有自己儿时的记忆,所以也无所谓记忆的崩塌,反而能充满深情地创作感怀的诗篇,而裕固族的两个孩子,虽然找到了回家的路,当看到家乡和父亲的一瞬间,其实也摧毁了对家乡最后的一点向往。
这是一个无法逆转的过程,摧毁家乡的不是环境,不是父母,不是黄金,更不是成群的牛羊,而是历史的洪流。在人类的历史上,有多少被摧毁的文明,看似因为征战和掠夺,实则只是时代的变迁。
孩子们在上课时学习的课文里,是“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对于游牧民族来说,哪里有这样的情感寄托,这分明是农耕文明的“父母在,不远游”,对于游牧民族来说,哪里水草丰茂,哪里就是家乡。而这一切的冲突,正是从农耕文明取代游牧文明而来。
可是农耕文明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我出生在一个长江边的小城,小时候每天晚上都要听着江上轮船的汽笛声入睡,对于我而言,家乡的记忆是和小伙伴们跑到江边的码头上玩耍;每年到了夏天,总有很多人在江里游泳;有同学居住在一艘渔船里,白天孩子上学,父母在江上打渔;去稍微远一点的地方也是江轮,那时候长江航运繁荣,什么江汉、江申、江渝,这些大型轮船公司耳熟能详;还有到对岸的摆渡船,上面能载人,还能载车,小时候感觉神奇得紧。一切的生活,都和这条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可是,我该怎么向我的孩子描述家乡呢?家乡在轮船停泊的地方?在码头林立的地方?可能当我的孩子和我一起回到家乡的时候,他会觉得我是个骗子,因为那些儿时的记忆早已不复存在,长江早已失去了繁华,那些码头也早已修成了滨江公园,江上的大桥代替了摆渡,晚上就算住在堤上,也听不到熟悉的汽笛声了。
再说说我爷爷奶奶。我的爷爷奶奶从山沟沟里的农村出来参加革命,后来留在城市。在我爷爷身体还好的时候他们总会经常回乡下住一段时间,因为那青山绿水才是他们的家乡,我很小的时候曾经去过几次,溪水潺潺,绿草如茵。我们那边的地名很有特点,以什么溪来命名一个地方,宋溪,李溪,罗溪,听到这个名字,你都能想象那蜿蜒流淌、梯田耸立的田间风光。可是我爷爷最后也没有回到他的家乡,而是安葬在城市的公墓里,我想他在此长眠的话,我们作为后代,应该再也不可能回到那个故乡了吧,我的孩子也不会知道,那片土地其实有他父亲很小时候的一段记忆。
这就是时代的洪流,农耕战胜了游牧,工业取代了农耕,计算机代替了人,手机消灭了书信。
看完《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心里想的却是我们该如何面对将要消失的文明,今天我们在此苟延残喘,只是因为我们还地大物博,但终有一天,我们都要找不到记忆中的家乡了。我们义无反顾地进入城市,建设城市,最后留在城市,因为土地已经不是我们的立身之本,消失的也不止是家乡,还有存在于那片土地之上的宗法关系。
费孝通的《乡土中国》里,深刻地描述了中国的社会和文化,正是建立在这土地之上,以礼俗为纽带,关系像一圈涟漪一样扩散开来,而中国人对世界的认知也基于此,越依赖于土地,这样的关系越根深蒂固。后来人们渐渐迁入城镇,宗族逐渐被邻里取代,一时间,生活在一个单位院子里的家庭开始熟络起来。而今天的工业城市,则呈现另一种景象,大家快要放弃礼俗关系,而转为法理关系,人与人之间的连接更多由生产关系构建,我们不依赖于土地,甚至不依赖于单位,对于在这个城市的家乡的认识其实也只有自己居住的那间房,而我们出现在这个城市和我们发生关系的人每一个人面前的时候,都是一个碎片而已。
在一些特殊的工业城市,还有宗法关系的存在,比如大庆这样的资源型城市,因为他们仍然无法离开那片土地,甚至依赖比农耕更甚。这种资源的稀缺性,使当地人产生了更为复杂的宗法关系,纵横交错的亲属关系使当地人非常重视家族,但在我们可以看到的未来里,他们的后代也会走出那片土地,最终走向真正的城市怀抱,早经历,晚经历,总有一代人要经历,怎么向后代描述家乡也终将成为一个头疼的问题。
我有一个朋友,正在拍一部纪录片,主题就是《融不进的城市,回不去的故乡》,这可能是身处社会巨变时代的人的真实写照,不仅是农民工,其实是每一个人。
家乡到底在哪里?在机器轰鸣的地方?在网络发达的地方?在交通便利的地方?在高楼林立的地方?在灯红酒绿的地方?
家乡,只会在那个只有自己记得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