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

酉梁村是河西镇北边儿山窝窝里的一个小村庄,四十几户人。

按理说应该在镇江县的区划,可前些年村村通的时候,省里来得早专家不让往北边儿的镇江修路,说是北边山体结构不妥当,下暴雨会把路冲断。

“嗐!说什的妥当不妥当,还么是城里那帮瓜娃儿哦挖矿把山挖压塌囖,给点儿钱人就么影儿嘞,拖连我娃儿上学上么成!呸,村委那帮龟孙儿,么知不道舀了多少肥油!”

韩西关着门在小屋里写字,一边听他爹唆着烟管坐在门框上骂人。

十几年前酉梁村北边有条往镇江县去的路,是外地来的大老板给修的,说酉梁山底下有矿,给村里拿了好些钱,连县领导都来了,村长立马乐的屁颠儿屁颠儿的跟人家签了一堆字。

没想到刚过了不到三年,人就都撤走了,山后边挖了个大窟窿,逢水逢雨、遇风遇灾就从山上垮下来泥石流,红土掺着脏水,从山后腰往下淌,就像从人身上生挖下一块肉,伤口不再愈合,从里涌出的殷红的血。

工地刚走没多久,后山的路就在一次暴雨后堵死了,村里人只能翻着以前的老路,从南口的两座山头爬出去,到河西镇上集。

“你别坐那儿养大爷了,去舀瓶油回来,骂有甚么用,今夏多得几个钱,送娃儿去镇江住。我听二宝媳妇说县中能住校,再咋也不能耽误咱仔仔考学。”

韩爹把烟管竖过来,在门框上磕了磕,又抽了一口,刚要起身,就看见韩西从小屋出来。

“仔仔起了,么不多睡会儿,才休息两天,”韩妈边洗菜边说,“饭还么做呢,嬷让你爹去打油,再回去睡会儿。”

韩西早就起了,写了会字有些乏,便说:“爸,我去打油吧,溜达溜达,早起有利于身体健康。”

韩爹笑了,从兜里摸了五块钱,递给韩西:“行,仔仔去吧,爸再抽一管,哈哈,仔仔给自己买点吃的。”

“你个老东西就会支使儿子,懒不死你。”

“你个臭婆娘就会支使我,你咋不说嘞......”

韩西拎着油瓶子从家里出来,天有点阴,北边虽然没有雾,从这望去,南边却有些雾蒙蒙的发虚。

韩西深吸了一口气,提脚朝杂货铺赶路。

韩西远远的看到山拐有个人影,又走了一时,两人打了个照面。

“韩哥儿——”那人背了个背篓,朝韩西挥手打招呼,两人都快走了两步,韩西认得,是杂货铺老板的儿子。

“辉哥儿,一大早干嘛去?”韩西站在坡上拉了陈辉一把,他的背篓里装了一堆包好的布袋,看起来沉甸甸的。

“这不刚跟我爹从镇上回来,给几家定好的送米面,还得有几趟呢,赶早方便,你打油去?”陈辉看韩西拎着瓶子,便问到。

“对,雾大了,前面道有点滑,你小心点儿。”陈辉是韩西的同学,初中念完之后就帮家里干活了。

陈辉拍了拍韩西:“放心吧,我嬷炸春卷呢,你去吃两个。”

韩西从坡上下去,边说:“保准把你那份吃了。”两人笑了笑,各自继续赶路了。

等韩西快到杂货铺,天突然阴的厉害,有几滴大雨点倏地砸在脸上,他心里一沉,立刻快跑两步奔向杂货铺。韩西前脚刚进杂货铺的门,后脚瓢泼大雨便倾盆而下。

“韩哥儿,外面咋下这么大嘞。”陈叔满头大汗的从理货的后屋出来,接过韩西手里的油瓶。韩西用衣服袖抹了抹脸:“不知道啊,出来前儿还么这样呢。”

陈姨从厨房走过来,用围裙擦了擦手:“韩哥儿你半路碰上辉子么有,也知不道会不会挨浇噻。”

外面突然打了一声惊天响雷。

“应该不会,辉哥儿走的比我快,”韩西摇摇头,“我么走一半就碰见他了。”

“那就好那就好,”陈姨从柜里拿了几张油纸,“姨炸了春卷,你吃一点哦,兴许一会儿雨就停喽。”

陈叔装好油瓶递给他:“是咯韩哥儿,多坐会儿。”

“谢谢叔,钱给你。”

可这山雨却越下越大,直把天都快下成了黑色,陈叔理完货坐在台子后喝茶,陈姨有些担心。

韩西把剩下三个春卷用纸包好,揣进怀里,跟陈叔说:“叔,借我个雨披吧,外面没那么大了,我怕我爹我嬷在家里担心,这路我熟,还能迎迎辉哥儿。”

“能行吗韩哥儿,要不你再待会儿?”陈叔问到。

“没事,再说这也没有停的势头。”

陈叔把墙上挂的大黑雨披递给韩西,韩西把油瓶别在裤腰上,穿好雨披,转身走进了雨中。

外面的雨打到有些蒙眼,天也昏沉的骇人,远眺山顶甚至有些生烟。韩西回过神,按着记忆中的路线加快脚步。

虽然下着大雨,但韩西的脚程依旧很快,他估计自己已经走了一半多了,暂时停下喘口气。

他目光一瞥,觉得路边的坡上好像有什么东西,黄颜色的....背篓!?

韩西赶紧摸过去仔细看,果然是背篓,应该是卡在路旁山坡突出的枝丫上了,韩西心里咯噔一下。

陈辉不会掉下去了吧!

这条路往北去,左边是山坡,右边是山,这个坡虽然陡一些,但其实并不深,顺着滑下去也就十二三米左右,中间又有很多植被,陈辉可能摔在下面晕过去了,但要说摔死应该不至于。

韩西用手摸索一下,选了一个比较稳妥的角度,趴着往下一点点挪动,下到大概一半的位置,他手里拽的草一松,一下失去平衡滑了下去,幸好坡上没有石头。韩西拍了拍身上,慢慢爬起来。

陈辉穿了一件灰色的长袖卫衣,应该很明显,但韩西转了好几圈都没有看见人。

会不会只是把背篓摔掉了,其实人没事,只是因为下大雨所以才没捡呢?

山坡下面积了一层水,韩西确认真的没有人,便打算重新爬上去。

韩西的头顶上突然传来一阵轰鸣声,紧接着上面掉下来几个小土块砸在他脚边。

韩西想都没想立刻横向往南跑,他还没跑出一百米,土红色的泥流从上面的山坡呼啸而至,裹挟着脏污的枝叶,附和着邪笑的山雨。

韩西回头盯着昏暗天色中如血肉一般的泥石流,他第一次知道泥土可以散发出如此荤腥恶臭的味道。

身后突然打了一声惊天响雷。

韩西回头,望向杂货铺的方向,有山坡阻挡,有大雨弥漫,他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寒意透彻。

韩西慢慢的踩过散发恶臭的泥石流,跨到另一边,他要向上爬,他要回去,油瓶已经不知道掉在哪里了,阿爹给的钱已经湿透了,但他得回去。

韩西爬着爬着,他看到右手边的猩红泥土中,有一只伸出来的手。不像大人的手,是一只年轻的手,像是奋力在向外挣扎,但终归于平静。

韩西盯着那只手。

他把怀里用油纸包着的春卷拿出来,纸很快就被大雨打湿了,但他没管那些,他把油纸包放到那只手上,然后头也不回的疯狂向上爬。韩西的掌心被草划破,手里沾满了腥味。

不知爬了多久,他重新回到了熟悉的路上。韩西裹紧雨披,在大雨中朝家的方向跑,全力以赴、奋不顾身。

然后他摔倒在那个熟悉的回家前的拐弯处,被石头绊倒。这没有石头,是鲜红腥臭的泥洪从山上带下来的。

然后他又往回跑,跨过埋着一只手的血柱,越过早上打照面的山拐,下坡。

他看见小学一片鲜红,杂货铺常亮的灯不见踪影。那只有散发恶臭的泥石流。

除风除雨,万籁寂静。

“呼——呼——呼!”韩西从床上惊醒,他浑身是汗,惊惧非常。

窗外是个阴天,不见太阳,他都这么大了做个噩梦被吓成这样,真是够丢人的。韩西下地坐在桌前,喝了口水,他想把梦写下来,提笔却突然忘了要写什么。

“嗐!说什的妥当不妥当,还么是城里那帮瓜娃儿哦挖矿把山挖压塌囖,给点儿钱人就么影儿嘞,拖连我娃儿上学上么成!呸,村委那帮龟孙儿,么知不道舀了多少肥油!”

韩西关着门在小屋里描几个字,一边听他爹唆着烟管坐在门框上骂人。


靳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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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

抠脚仙女腿毛大汉集一身的业余脑洞写手,唱作人。

擅长语言刻画,文笔朴素。

脱发量堪比楼下小黑大黄,但对生活依然充满热切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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