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四年,春。
都城洛阳诸殿皆以基本竣工,在金墉城洛阳垒居住了近一年的曹叡,终于迁回了洛阳宫中。
由于前幽州刺史王雄的党羽,欲图让王雄担任领乌桓校尉之职,因此诋毁现任乌桓校尉田豫扰乱边境。
那王雄与田豫,皆是有才之人,而且又都善于守边,唯一不同的是,那王雄乃是先帝所赏识的老臣,其在朝中的人脉与威望,也远远非田豫所能及,因此曹叡再三衡量,最终决定调任田豫为汝南太守,加官为殄夷将军,而任王雄为乌桓校尉,掌管北方诸异族。
如此一来,幽州刺史的职位便有了空缺。
曹叡想到了他的东宫旧友,毌丘俭,此人虽有才气、亦晓兵略,但却不擅长庙堂谋划,又没有丝毫的领兵经验,因此这些年来先是在宫中禁军任职,后来又担任了洛阳典农,算是有些屈才了。
而此次幽州刺史的职务,正好可以让他去历练历练,而对毌丘俭知根知底的曹叡,还是很相信这个当年在自己东宫中的头号文学侍从的。
九龙殿中,曹叡在毌丘俭临行赴任之前,在这里为他摆了一场饯行酒宴。
与印象中那个曾经对自己无微不至如同兄长一般的文学侍从不同,当曹叡再次见到这位数年不曾好好相聚的旧友时,他发现毌丘俭不再像从前那样爱笑了,而且嘴唇上还生出了一部英武的髭须,使得原本看起来有些秀气的毌丘俭平白增添了几分武将风范。
酒过三巡,好久没有畅饮过的毌丘俭已然有些微醉了。
曹叡看着席间醉意阑珊、即将走马上任的毌丘俭,突然之间,他没来由的想起了多年前,自己还是平原王的时候,虚心向这个曾经与自己亲如兄弟的文学侍从求教剑法的场景。
“仲恭,朕想看你舞剑了。”曹叡说着,便举起酒器来到了御座下毌丘俭的席前,并为他添满了酒樽:“来,满饮此杯,再为朕舞一段那河北剑舞,可好!”
毌丘俭先是一愣,继而恭敬的接过了酒樽,一饮而尽,他笑了笑,拿出了席间的一截甘蔗:“既然陛下有此雅兴,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毌丘俭脱下了宽大的绛色朝服,取下了头上所戴的累赘的武弁大冠,只戴着赤色的平巾帻,手执甘蔗走出席间,来到了九龙殿中央。
“今日,臣便以此甘蔗为剑,为君再旋一剑舞!”
言罢,毌丘俭以手中甘蔗做了一个起势,朝着皇帝行了一个潇洒的持剑礼,然后便开始在殿上腾挪跳转,舞蔗而歌,他一边展示着那潇洒凌厉的河北剑舞,一边慨然高歌吟唱道:
“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
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
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
昔为鸳和鸯,今为参与辰。
昔者长相近,邈若胡与秦。
惟念当乖离,恩情日以新。
鹿鸣思野草,可以喻嘉宾。
我有一樽酒,欲以赠远人。
愿子留斟……”
此歌乃是汉代无名氏所作。
曹叡听了“昔为鸳和鸯,今为参与辰。”这一句,不禁突感苍凉。
鸳、鸯,本指兄弟。
参、辰,又是天幕中最为遥远的两个星宿。
“昔为鸳和鸯,今为参与辰。”
自己如今贵为天子,可是昔日的兄弟们,却都一个一个与自己疏远了。
小心谨慎的曹爽、洞察入微的曹肇、还有远在封国的燕王曹宇,以及眼前剑舞而歌、即将远赴北境的毌丘俭。
所有人,都似乎早已与自己渐行渐远了。
――
铜驼陌畔,黄公酒垆。
几名青年公子身穿便服,坐于高楼之上,举觞欢谈着。
时隔多年,夏侯玄、曹羲与荀粲、傅嘏、诸葛诞、卫烈几位好友再次聚在了一起,把酒言欢。
只是夏侯玄觉得,这些年来,好多事似乎都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傅嘏虽然还是和从前一样喜欢研究古物古书,但他似乎和自己生疏了不少,夏侯玄很清楚,傅嘏是在数年前成为了司空陈群的掾属之后,才和自己不再来往的。
而谁都知道,司空陈群与太尉司马懿,自当年在东宫一同辅佐先帝开始,一直到如今同为辅政大臣,数十年来,一直是亲如兄弟。
夏侯玄不禁微微叹了口气。
而傅嘏虽然刻意与夏侯玄生疏了许多,但和荀粲依然很谈得来。
“荀奉倩,听说你最近收藏了一部《商君书》的全本竹简,改日可否借我抄阅一番?”傅嘏这会虽然没喝多少酒,可是却说了一大堆关于古玩古书的话。
早已习惯了傅嘏这个“古痴”的荀粲故意笑着调侃道:“傅兰石,你这辈子除了抄古书,是不是就没别的什么爱好了?我看呐,还是让你叔父早日给你说一门亲事,分分心,这样我以后每次来见你,就不用揣着一大堆的竹简了,哈哈哈……”
性格古板的傅嘏却并没有适应荀粲的玩笑话,顿时羞得满面通红。
原本略显沉闷尴尬的气氛,被荀粲这么一闹,倒是瞬间轻松了起来。
而曹羲还没有喝多少酒,便被他的大舅子卫烈强行遣回了家中,去陪妻子卫鸢了。
众人之中,除了如今任职羽林监的夏侯玄,在禁军中任职的曹羲,以及担任司空府掾属的傅嘏以外,其余诸人皆是身无官职。
诸葛诞原本颇有才华,在太学毕业后担任尚书郎的期间,政绩颇为可观,只可惜多年前由于驸马都尉何晏与一干浮华士子胡乱的互相吹捧,使得他不慎牵涉到了所谓的“浮华案”中,因此被皇帝曹叡免了官,至今还没有重新启用。
荀粲则是天生不爱受拘束,因此一直不愿意接受宗正的征辟和举荐,倒是乐得逍遥。
傅嘏红着脸,想了半天,才终于想到了反驳荀粲的办法,他笑着开口说道:“你先别操心我啦,你看看你,都加冠好几年了,都不知道收收你那颗花心,到现在都没有姑娘敢嫁给你。”
这次换荀粲不好意思了,他干咳了一声,笑着说道:“切,这世上,哪里有本公子追不到的姑娘?只是可惜呀,这么多年了,我却始终没有遇到一个让我真正心折的姑娘……”
一向为诸人兄长的诸葛诞也早已习惯了这些个年轻小伙子的嬉笑怒骂,但他却始终学不来他们的那份洒脱不羁。
夏侯玄望着大言不惭的荀粲,忍俊不禁,他微笑道:“那你觉得,什么样的姑娘,才配得上你荀大公子啊?”
“这个嘛,让我想想……”荀粲故意装作一副绞尽脑汁的模样,傅嘏见了,不禁又捧腹笑了起来。
荀粲继续摇头晃脑的说道:“我认为呢,姑娘家嘛,才智不足论,自宜以姿色为主。”
“好色之徒!”傅嘏不禁又笑了,他端起酒樽刚要饮时,便受到了荀粲的报复。
“说什么呢傅兰石!”荀粲曲指在傅嘏脑门上弹了一个板栗,只疼得傅嘏呲牙咧嘴。
就在这时,阁楼下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马蹄声。
众人低头去看时,发现是一名身着红色胡服、头戴红色遮面帷帽的女郎,正策马扬鞭,自大道南面驱驰而来,她的一举一动,均英姿飒爽而又不失妩媚。
“你看看你,一看到漂亮的姑娘家就目不转睛的。”傅嘏趁机还了荀粲一个板栗,可是这一次,荀粲却破天荒的没有还手。
他只是愣愣的望着大道上远去的红色千影,自顾自喃喃道:“你不知道,她是故骠骑将军曹洪之女,也是曾经让我第一个心动过的女子。”
夏侯玄并不知道荀粲的风流往事,只是听说这位皇家宗室女子,自小便外出游学去了,不曾想今日竟突然回到了洛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