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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新生
主啊!请保佑丽莎母子平安!
上楼的台阶有三十二级,这句话昆塔说了二十六遍。在胸前的十字划到第二十八个之后,书房的窗户被固定在夹角打开至能容纳一条腿的宽度,这样既不会让昨夜雨后的凉风一下子就灌进室内,又能让闷了一晚的浑浊气味消散掉,最重要的是,昆塔能听到离主楼不远的那排白色的平房里传来的嘶喊声。此时丽莎正在那里经受着生产的痛苦。昆塔不由得攥紧了拳头。那是他的第一个孩子。
哪怕是在妻子临盆的时刻,他也会将巴里先生交待的事情做好。你是个负责任又细心的人,刚才巴里先生是这么对他说的。
午饭后,巴里先生吩咐昆塔到二楼的书房去将窗户打开透透气,并说过一会儿他就上去,让昆塔在那等着他。
午饭的时候气氛就有些凝重,昆塔猜测那是因为昨天下的那场大雨。每次下雨,巴里先生的心情都不会好。昆塔今天的心也一直悬着,但却跟雨无关。丽莎在努力,他也在努力,努力让巴里先生看到他的努力,然后他的希望才有希望。
透过这道新生的夹缝,目光放远,那是一片深褐色的土地,上面站满了头戴白帽的瘦干“小人儿”。每当有风的时候,昆塔都觉得它们在跳舞。那是你没见过真正的舞。凯里爷爷说。凯里爷爷还说,有鼓的舞才是真正的舞。只靠风的舞动是毫无意义的重复,没有生命。
十月的风凉爽起来了,每到这个季节,铃铛的响声总会比天亮来得更早一些,随之而来的是由远及近的喝斥声,和皮鞭抽打在裸露皮肤上的声音,之后地里就会有人影攒动。那些黑影会一直忙碌到天黑,直到他们的眼睛分不清哪些是野草,哪些是棉花枝,休息的铃铛才会将他们召唤回去。是的,这片棉花地和地上的棉花,连同昆塔和那些在地里劳作的人一起,它们和他们都是属于巴里先生的。
昨夜的雨将枝头的棉花浇了个透,这让巴里先生很是恼火,但又无可奈何。湿棉花摘下来没有办法储存,如果烂在仓库里,这将意味着一整年他们全白干!所以昨天晚上雨还没停,巴里先生就让肯到平房来传话:既然地里的活儿没法干,那就让所有人第二天天一亮就到仓库去挑拣棉花籽,然后再分出两个人来榨油。挑棉籽可不是个轻松的活儿!一个熟练的奴隶用一个白天的时间也分拣不出一磅棉花。
一麻袋一麻袋的棉花堆积起来的小山曾经是昆塔童年时的噩梦,在没有办法外出劳动的时候,他和妈妈饿着肚子就这么坐在麻袋的两端,妈妈会从麻袋里划拉出适量的棉花,再拿着一根比他手臂略细的木棍敲打在棉花上,这样棉籽就会掉落在提前铺好的麻布上,然后他们会分工,一个人转移棉花,一个人收集棉籽。但是这个方法也只能分离出极少的一部分棉籽,想要摘干净棉桃里那些可恶的小棉籽,还得靠手工挑拣。那些困住棉籽的丝丝棉花,像扼住人咽喉的命运,不是你想挣脱就能挣脱的。
分离出来的棉籽再经过第二轮的精挑细选就可以榨油了。榨油的作坊和挑拣棉籽的库房紧挨着,这是为了方便将挑拣出来的棉籽直接拉到油坊。到了摘棉花的季节,这里便会繁忙起来。房顶吊下来的数根手臂粗的铁链上拴着两百磅重的石头,不知道有多少个奴隶在多少个年头里循着固定的轨迹,在地上踩出来一串串锃亮并凹陷的脚印。他们只有使出浑身的力气才能将悬吊着的石头拽到离榨油机子最远的角度,松手,荡石,只听“砰”地一声闷响,被石头撞击的楔子又深入了几分,晶莹的油脂这才从麻绳紧捆住的棉籽里释放出来,同时被释放的还有诱人的香气。一筐筐的棉籽就在奴隶们的吆喝声中变成一桶桶的棉花籽油,但却没有哪一滴是属于他们的。没有人敢偷吃,因为香肠能闻得出来。
香肠是条狗,而且还是条恶狗,它的主人就是那个每天摇响铃铛并挥舞皮鞭的人。
风再勤快也带不走棉花、棉籽油、油粕和汗味混合在一起的又香又臭的味道,围坐在一起挑棉籽和榨油的人身上的热气能将整个仓库点燃。仓库很大,但是皮鞭的声音和香肠的叫声更大,大到能响彻它的每一个角落……
巴里庄园是这个州数一数二的产棉大户,棉籽油是上好的食用油,上等人吃上好的油,而他们只能和牲口一样吃榨油后剩下的油粕。
那个时候,几乎每天晚上昆塔都会问妈妈为什么住在那栋楼里的人可以吃牛排,喝羊奶,为什么他们吃不饱、穿不暖,忍受皮鞭和咒骂,还得没日没夜地干活儿。妈妈一开始还会说这是他们的命,后来问得多了,她每次也只是张了张嘴,不再回答。不是她不想回答,是她没有办法回答。她的父母——昆塔的外祖父母,甚至是她的外祖父母都是奴隶,从她出生以来,她就已经是过着吃不饱、穿不暖,整日从日升劳作至日落的奴隶。
为什么她会变成奴隶?很久很久以前她好像也想过这个一直没有从父母那里得到答案的问题,久到那个时候她还没有成熟的棉花杆高。一天三个拳头大小的油粕混着黑面粉制成的面包是她们每个人每天的食物,不管是除草还是摘棉桃,只要稍微慢一些,皮鞭就会招呼到身上,所以她不得不像长辈们一样加快手上的动作。除了这些,她还要应付巴里先生时不时伸到她裙子下的手。那栋楼她死都不想再踏进。只要巴里太太不在庄园,他总会把她拉到书房里,用他恶心的身体入侵她的。要去死吗?她倒是想过,可是后来她发现她的肚子里已经有了一个新生命!所以她要怎么办呢?不知道。快一点,再快一点!不要让那些可恶的棉桃待在枝头上那么久,最好这片棉花地一眼望不到头,或许这样她就可以没有时间去想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并且皮鞭也会离她远一些。
关于这个问题,凯里爷爷给出了一个不是答案的回答:我们本不属于这里!
那我们属于哪里呢?小昆塔问。每当这时,凯里爷爷就会把他破烂的床板下那个大肚又破旧的阿坎鼓拉出来,然后有节奏“咚咚”声便代替了他的回答。
凯里爷爷曾说过,阿坎鼓是他爷爷的父亲用水牛皮制成的。鼓声一响,他们的族人就会聚集在一起,祭祀,狩猎,或是与外族人对抗。现在除了他,已经没有人会演奏那面鼓,更不会有人被鼓声召唤了。每当夜幕降临,所有人都围坐在一起咀嚼着那难以下咽的食物时,阿坎鼓才会发挥它仅剩的作用——用那些能引领心跳到想要起舞的声音,去慰藉长夜里受伤的心灵。
湿凉的风让昆塔把原先挽着的袖子放下来,刚好盖住了他小臂上那道旧伤疤。准确地说那是两排牙印,小臂内侧还有一道,里外两道疤是对称的,都是月牙形。当初两道疤两端的四个血窟窿已经愈合成现在四个泛白的肉瘤突起,中间地带那段不光滑的突起的弧线更像是某种恶心虫子的身躯。这是香肠咬的。昆塔忘了它的主人叫什么,只记得他是个长着络腮胡的跛子。
那天也是个雨天,外头的天还没有被皮鞭驱赶到仓库的人的眼白亮,跛子在站成一排的众人前面一边踱着步子一边懒洋洋地要求他们每人在天黑之前要上交两磅棉籽,交不出的人将没有晚饭。没有吃早饭的众人饿得瑟瑟发抖,他看向他们的时候跟掌握了生杀大权的屠夫看着羊圈里的羊没什么两样。
没有人敢反抗,因为反抗过的人不是死了就是被皮鞭和狗牙封住了嘴,有的人甚至已经开始寻找位置坐下来准备开始干活了,但是那时才七岁的昆塔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说了一句这不可能!
跛子说有胆子你再说一遍。娜丽没能及时捂住儿子的嘴,于是昆塔又重复了一遍这不可能。他没有注意到母亲发抖的身体如同风雨中飘摇的树叶,他只感觉到有的话如果不说出来就会很难受。所以他直视着跛子说这里所有的棉花加起来也没有三十磅,按十磅棉花能挑出七磅的棉籽来算,三十磅的棉花顶多能挑二十一磅的棉籽,他们有十七个人,却被要求挑拣出三十四磅的棉籽,这是不可能的事!
众人一听也开始交头接耳,跛子一看自己被一个小奴隶挑出了错,面子上挂不住,于是狠狠地往他身上抽了几鞭,还让香肠扑上去咬他。那道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娜丽冲上去护住儿子想要将恶犬踢开,有几个胆子大的则围上前去跟跛子理论,后来仓库里乱成一团,还有人险些用照明用的蜡烛将棉花点着,差点将整个仓库都烧了。最后还是巴里先生来了才将纷乱平息。
今天每人必须挑选出一磅的棉籽,多选出半磅的人,晚餐可以额外获得一块牛肉。这是巴里先生临走的时候说的。当他的目光扫到小昆塔和他身后护着他的妈妈时,他还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记住,你的优秀源自于我。”
那天的晚餐,有一半多的人都得到了巴里先生承诺奖励的牛肉。昆塔很在意那句关于他的“优秀”的评价,以至于他没有看到巴里先生说这话时妈妈脸上羞辱的神情,他只是敏感地觉察出了自己与巴里先生之间微妙的关系,像鱼儿来自大海,像风儿来自远方,他为自己跟那个高高在上的巴里先生有了联系而窃喜,但每当这时,凯里爷爷总会指着他胸膛的左边说:我们,不属于这里。
昆塔不在乎,也不再去想他属于哪里,巴里先生时不时传递出来的赞赏的目光成了引领他进入另一个世界的大门的钥匙,门的那边,有他想要抓住并拥有的东西。它们是可以随时随地享受的风、阳光,还有早饭后的时间,是能遮风避雨的有着宽敞明亮房间的房子,是美味的食物,是生病了有药,天冷了有厚衣服。这些东西妈妈,祖父母,厨娘,凯里爷爷他们,甚至是肯,他们都不曾拥有。所有这些美好的东西都会汇集到一个叫家的地方!是的,家,有家人的家!只有一个真正的家才会拥有这些美好的东西!
没有人知道他会那些复杂的计算是因为他听过课,每周的一、三、五,都会有一个留着八字胡、戴着圆眼镜的先生给一个和他同样大小的名叫乔治的男孩讲数字是如何相加和相乘的。而昆塔总会在没人注意他的时候,偷偷猫在主楼那间半开着的窗户下面,津津有味地听着……
那天,也是昆塔最后一次用手挑拣棉花籽。而那个跛子,在后来的某一天,连同他的狗一起被巴里先生解雇了。跛子走后,巴里先生再也没有雇用过监工。
另外巴里先生也从来没有承认过昆塔是他的儿子。他当然不会承认,因为奴隶就是奴隶,在他的眼里奴隶不是人,甚至还不如牲口。但他跟其他棉花庄园的主人不太一样,他们会让女奴生下很多深灰色的年轻奴隶以充当劳动力,可他不是,他只有他一个。虽然昆塔知道他待他和那些纯黑色的奴隶没有什么区别,他一样会命令他下地劳动,分拣棉花,或是将棉籽榨成油,在寒冷季节,他们则被命令修理藩篱和砍伐树木,霜冻期一结束就要马不停蹄地清理土地并施肥,以待新一轮的播种。昆塔很清楚地知道他们都是他的私有财产。但是在昆塔长大之后,巴里先生不再让他干那些体力活,而是逐渐让他代替了跛子原先的工作——让他监督其他的奴隶按时按质按量劳作。而对于他提出的增加食物、生孩子的妇女应得到休息等要求,巴里先生竟然都有条件地同意了!昆塔因此对巴里先生满怀感激。他觉得巴里先生简直就是一个大善人,雇用那个跛子只是他犯的一个小错误,肯定是他将自己的恶毒伪装起来骗过了巴里先生。谁还没有犯错的时候呢?
巴里先生给予他的优待和几年前有一次他不小心听到的他和乔治的谈话让昆塔生了一个所有奴隶都没有产生过的想法。乔治说现在很多州的奴隶都在闹事,并且有人在议会提议解除奴隶制,甚至有人提议黑人也应拥有与白人同样的权利:选举和拥有个人财产……昆塔不知道什么叫选举,但是他知道什么叫个人财产。个人财产就是你可以随意支配的钱和物,那两个上次来庄园给银行做抵押贷款评估的评估师和律师都是这么说的。
个人财产!这是一个多么诱人的词汇!昆塔开始无数次地梦想着能拥有完完全全只属于自己的财产——妻子、孩子、土地、牛羊、房舍……
想法就这样钻到他的脑子里的,像经过了春风的吹拂和春雨的滋润之后休眠了一个冬天的种子总会从土里钻出来一样,嫩嫩的但又坚韧的芽头已经突破了种皮的防线,从坚硬的外壳探出头来。
如果妈妈没有难产而死,她也一定会支持他的想法的!等哪天巴里先生高兴的时候,他去恳求他允许他用辛勤的劳动换来自由,像儿子恳求父亲那样,又或者像凯里爷爷回忆里的他们的先民恳求神明赐福一样地恳求他,他会同意的!他一定会同意的!到那个时候,他将会有一个家!
但在这之前,他要好好表现。
昆塔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先是将书桌上那些还没有拆开来的信件都收拢整齐后放在一角,笔和墨也都放回了原位,让它们处于一种随时待命的状态。稿纸,对了还有稿纸,巴里先生每次到书房来都会算一下账,对于金钱方面,他不喜欢假手于人。所以稿纸被放到了书桌的左上角,巴里先生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这时候有风将稿纸的一角吹起来,昆塔连忙将窗台边茶几上那个纯银的、有着太阳神浮雕的烟盔缸拿过来压住,他这才注意到烟灰缸里还有一根只抽了三分之一就被掐灭的烟屁股。
收走烟屁股是巴里先生给昆塔的特权,所以当那还没有被空气中的潮湿侵入其中的香烟出现在眼前时,他几乎是如获至宝地将其小心翼翼地收到上衣口袋里,想着什么时候能抽上几口。昆塔还没有抽过一根完整的香烟。
昆塔很不明白为什么小小的一根香烟要比棉花贵那么多。他听乔治跟巴里先生说过香烟的制作过程,那些被卷烟纸紧紧裹住的烟丝也是必须经过人工种植和收割的作物,但与棉花不同,烟叶更怕腐烂,也需要更长时间的晾晒,在切成极细的烟丝之后才能出售。
喜欢?或许是因为喜欢吧,就像咖啡、酒精和大麻,这些有着特殊味道的东西真的会让人上瘾。谁都愿意为自己喜欢且上瘾的东西付出一点代价。这是乔治最后得出的结论。但是我更喜欢金钱。所以我才把你送去耶鲁大学,那里有最好的、最快的赚钱法子。巴里先生拍着乔治的肩膀笑着说。
所剩不多的烟草的味道让昆塔想起了巴里先生吩咐他的时候正往外吐着烟圈,但这次他抽的不是烟,而是雪茄。那支雪茄比香烟的味道更浓烈些,颜色也更深一些。有那么点德国北部夕阳的味道。巴里先生说。
巴里先生独自抽雪茄的情况并不多见,听赶车的肯说,巴里先生每次外出谈事情的时候,才会带上一盒雪茄。
肯是为数不多的庄园里愿意跟昆塔打交道的白人之一,虽然他时不时也喊他灰小子,但昆塔认为那是一种属于他俩之间特有的称谓。
那可是用镶着金边的楠木烟盒装着的来自德国汉堡的纯正雪茄!要是我在死前能抽上一整盒,就死而无憾了!肯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渴望,活像看见了圣洁的加百利正引领着他走向敞开着大门的天堂!
或许他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吧,所以才会抽雪茄。巴里先生说雪茄和龙舌兰一样,能让烦恼消散。看来人人都有烦恼。昆塔不禁开始用一种即将获得自由后的欢快心情去同情巴里先生。但愿他能很快渡过这个难关。昆塔在心里为巴里先生祈祷。
当巴里先生的脚步声从楼下传来时,昆塔快步走到窗前然后把半个头侧着探出去,原来的嘶喊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歇,这时有一丝风将婴儿响亮的啼哭声送到了昆塔的耳朵里,他一直紧握的拳头终于松开了!他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如果是男孩,就叫西蒙,如果是女孩,就叫珍妮!
2来信
银行!银行!银行!又是银行!他们就不能来庄园看看吗?巴里先生将那些催款的账单一股脑地扫到地上。我们的合同,还有抵押单怎么就不作数了?我又不是还不起!想当初是谁觍着脸将钱硬塞到我兜里让我贷款的!如今一个个地翻脸不认人!这群吸血鬼!你们身上穿的衣服里的每一根线都有我巴里庄园的棉花!!
巴里先生气得脸色发青,那些刚被雪茄安慰过的神经又开始躁动起来,野兽般叫嚣着想要从他的身体里冲出。
自从接管庄园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要管理这么多的奴隶去种植一大片的棉花地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是巴里家族的字典里没有“害怕”和“后退”这两个词!这就是上帝对他的考验。考验无处不在不是吗?亚当和夏娃不就是没有经受住蛇的诱惑偷吃了禁果才被赶出伊甸园的吗?土地不够多,他就用尽各种手段买下周边的地让奴隶们去开垦;种子、农药、肥料,统统都用最好的;没有钱,他就去娶甘蔗庄园主又丑又胖的女儿,有了甘蔗庄园的信用做背书,银行才会再次贷给他钱……父亲老巴里当初留给他的不过十几亩棉花田,七八个奴隶,一年产个千八百磅的棉花就已经不错了,哪像现在,他只用了二十年的时间就已经成为南方首屈一指的产棉大户了!要是没有他供应的棉花,整个美国将有五分之一的纺织厂都得停工,就连州长见了他都要起身跟他打招呼问他今年的棉花收成如何,生怕这个冬天他会光屁股过冬!他“棉老虎巴里”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
看着生气的巴里先生,昆塔适时地没有说话,因为他也说不上话,这种时候通常只有乔治还能和巴里先生说上几句,可是如今乔治不在,他只能当做什么也没有听到,把地上的账单一张一张地捡起来,叠整齐后又放回原位。
昆塔!有封信!康涅狄格州纽黑文来的!肯在楼下喊了一声。还有一个大家伙!也是从纽黑文寄来的!肯又补充了一句。
那就拿上来吧!
我一个人可搬不动它!肯又喊了一声。
昆塔看了一眼巴里先生,决定先将乔治的信拿上来。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是正确的,巴里先生在看完乔治的信后,整个人像被主从充满苦难的地狱带到了幸福的天堂,刚才那些怒火一下子变成了和煦的春风。昆塔听不太懂巴里先生嘴里说的什么“巨大的变革”,不过他听出来了乔治一定是有了什么办法解决了巴里先生的难题。
太好了!要是乔治说的都是真的,我要让那些该死的吸血鬼跪下来求我再多贷些款!!巴里先生兴高彩烈地奔下楼去。
那是一个怪物,或者说那是一个能让巴里先生高兴得要飞起来的怪物!此刻,它正安静地“坐”在地上,它的主体是个圆筒,筒的内壁安装有大量的金属钢齿,筒的外侧还安装了一个把手一样的东西。哦!那的确是个把手,昆塔看见巴里先生握着它摇了几圈,那个圆筒也随之开始转动,发出奇怪的声音。但是这个怪物是干什么用的?昆塔一头雾水。
巴里先生像看珍宝一样地围着它转了几圈。还有什么比它更能打动一个正在为资金发愁的棉花庄园主的心扉?雨天奴隶们不能去采摘棉花,他们只能去挑拣棉籽或榨油,棉籽挑不干净纺织厂就不会收购,卖不掉棉花就收不到货款,没有货款就还不了从银行借的用来购买棉种、农药和化肥的贷款,还不了贷款他的庄园、他的土地还有他的奴隶都将被拍卖!真他妈该死的死循环!
但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这个由魔鬼打上的结会因为这个宝贝的到来而断开!它不像奴隶需要吃喝,更不会偷懒,一个还能顶十个(奴隶),它不会生病,哪怕它偶尔坏了,相信乔治这个天才也会将它修好!想想看,当它性感的把手带动皮带和皮带上的齿轮转动起来的时候,会有“吱呀”声吗?哦管它呢,就算有,那也是最动听的园舞曲!因为棉籽将会乖乖地以比原先快上数十倍的速度与棉花分离!就像厄运终将远离一样!我要让那些势利眼都看看,让他们都看看!命运之神是眷顾我的,主也是眷顾我的!我会在更广阔的土地上,种出更多的棉花,我巴里将会成为棉花帝国至高无上的王!
在那之前,我还需要更多的纯黑色的奴隶!
那些奴隶,那些黑色的杂种除了吃和睡,什么也干不好,他们还会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偷奸耍滑,不是施肥的时候故意少施,就是洒药的时候故意少放,尤其是那个叫凯里的,骨子里就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他的主人。他是个什么东西!当年如果不是父亲看在他身强力壮、能让庄园里的女奴生下更多的奴隶的份上,他早就把他卖给马戏团了。他已经老了,或许还能干干挑拣棉籽的轻活儿!你应该感谢乔治带来了这台机器,否则你只能被铁链锁着脖子关在笼子里,和印度猴子一起表演滑稽戏!等这个宝贝正式开始工作,我就要物色新的种马了!还是乔治说得对,纯正血统的奴隶比混血的在体力和耐力上强太多了,乔治管这叫什么——什么遗传学,总之,虽然深灰色的聪明,但也正是黑色的比深灰色的笨,他们也才更好管理、更好用,因为他们和羊圈里的羊一样,从来没有想过要反抗。
哦我亲爱的乔治!送你去耶鲁大学是我这一生中最明智的决定!这小子不但建议他把跛子解雇了,还提议让昆塔接替他监工的工作,说这不仅能省下一份工钱,还说那帮黑鬼虽然算不上真正的人,但是他们是有感情的,想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把活儿干好,就得另辟蹊径。
事实证明按乔治说的“培养昆塔”的方法是对的,仅仅是在籽粕里加一些白面粉或土豆泥和咸猪肉就能让他们感恩戴德;让那些女奴在生孩子的时候多休息一天、多给她们一块牛肉她们就不会抵抗下次再生一个……还有什么比用一个黑奴去管理一群黑奴成本更低、回报却更高的呢?
乔治!我的乔治今天晚上就要回来了!奴隶、土地、资金,还有轧棉机……我得和我的儿子好好讨论一下庄园的未来!
昆塔!去把乔治的房间收拾一下,顺便叫厨房准备两瓶波尔多的葡萄酒,要1785年的,我的乔治值得这十年的陈酿,还有菲力牛排,还有冰滴咖啡,哦还有雪茄!昆塔,去吧,还有,晚饭你就不用过来了。
刚当上父亲的昆塔好像一瞬间明白了巴里先生的感受,还有什么比父子团聚更重要的呢?他甚至都没有问一下今天的棉花挑拣出了多少磅!
好的先生。他终于可以回到妻子的身边去看看她和他新出生的孩子了!他的家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向他招手!
3命运
天黑了,主楼大厅里的灯火通明也没能给平房里带来一些光亮。昆塔将蜡烛移到床头,仔细地瞧了瞧他刚出生的女儿。丽莎的力气在白天都用尽了,这会儿她正躺在床上,把手臂圈成一个温暖又安全的港湾,刚吃饱的皱皱的小婴儿在港湾里已经进入了梦乡。她那么小,比棉花还柔软,好像一碰就会溶化在昆塔的指尖。她的卷发真漂亮,比巴里先生书房墙上挂的那幅《站在阳光中的天使》还要漂亮,虽然她是黑色的……
就在他触着她小小的手指头的那一刻,家的形象开始在他的眼前具体起来——他想要一块地,一块能搭建房屋的地方,他们的房间一定要有阳光,珍妮的也是,然后他要在她的床上悬挂翠鸟的羽毛,这样只要她一睁眼就能看到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颜色。丽莎已经太辛苦了,他想让她和女儿好好享受接下来的生活,他会去找一份修理马车的工作,这个他也很在行,因为他求肯教过他,在他设想着成为自由人之后。在土地上劳作对于他和他的家人来说太辛苦了。
这个世界会善待她,昆塔说,就像善待乔治那样。有一天她也可以像他那样接受良好的教育,上最好的学校。她不会再像他们那样被当做牲畜没日没夜地劳作。世道在变,乔治的家庭教师和巴里先生的律师家里就已经没有奴隶了!她可以在任何地方、任何时间,向任何人大声地说出自己的名字叫珍妮,如果有她喜欢的男孩,她会笑着朝他跑过去亲吻他……她的未来应该是这样的!
丽莎握住了昆塔的手,轻吻其上。但愿如此。她说。
停止你的幻想!!
凯里爷爷!
枯瘦佝偻的老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进来,他轻轻走近女婴,亲吻了一下自己颤抖的右手中指和食指,并将眼里最后的一点光也倾注其上,然后在女婴的额头点了一下。愿神明保佑你。然后他转过身来对昆塔说,他们都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你知道他们对我做过什么,为什么还会对此怀有希望!不要以为他给了你一点甜头就觉得他把你当他的儿子了!
我没有……我只是觉得今天乔治带回来的那个东西让巴里先生很高兴,它如果能解决庄园的问题的话,巴里先生说不定一高兴就会同意我的请求!
新怪物的诞生总会伴随着摧毁!带有指南针和枪炮的轮船摧毁了我们的家园,抢夺了我们的土地,并让我们世世代代远离故土,变成牲畜,所以你觉得那个东西将会带来的是什么?如果你不相信,那就亲耳去听一听吧!
4真相
有钱人的晚宴总少不了漂亮的烛台和银制的餐具,肥胖的厨娘将一道道菜摆放到主人们的面前。
乔治,欢迎回家!父子俩隔着餐桌遥敬了对方一杯!这是十年的波尔多干红,你尝尝。
谢谢,父亲。乔治晃了一下高脚杯,又闻了一下。味道醇厚,颜色浓艳,好酒。
巴里先生也呡了一口。你在信中说,这个轧棉机只需要一个人来操作,就能在一个白天分离出五十磅的干净棉花,这是真的吗?他有些迫不及待了,那些纽约银行寄来的账单就像地狱来的催命符。不是他还不起,要还也得等棉花卖掉以后。现在他的仓库里有的是棉花,但是在棉籽没有脱离之前,它们只能静静地待在那。可它们多待一天,银行就会多算一天的利息。
当然了父亲,而且这还是保守的数字。这台构思精巧的轧棉机是我在耶鲁大学的校友惠特尼利用离心力发明的。虽然它现在还没有面世,惠特尼的专利也还在申请当中,但是我已经花大价钱从他手里买到了轧棉机最关键的几个零部件,这几个零件够我们组装五台轧棉机的,这也就是说,从明天开始,全世界的棉花庄园只有巴里庄园的棉籽脱离是最快、最高效的!父亲,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乔治故意卖了个关子。
精明的老头的眼眶快要关不住快速转动的眼珠子了,然后他抑制不住激动地站起身来在餐桌前快速地来回走着——
刚才你说拿回来的零件还能组装多少台轧棉机?五台是吧,不,六台,加上你上午寄回那台一共是六台……六个奴隶操作,一天至少就能分拣出三百磅的干净棉!那用不了一周,仓库里的籽棉都将被分拣干净!
是的父亲!不过请允许我提醒您一下,这台轧棉机的专利虽然还在申请,但是惠特尼将在一周之后将机子量产,这也是我和他之间的约定,所以,上帝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巴里先是停下了脚步,然后又开始快速来回走动起来,皮鞋与地板撞击的声音也越来越密——
那明天一大早,我得先去一趟纺织厂,将合同拿下,有了他们的首付款,我再去圣多明各港看看还有没有奴隶,我得多买一些;还得想办法把靠南的那些甘蔗户的地都拿过来。那些破落户,估计还得使点手段……还有,趁着雨天,我要去买下那几个小农庄的存棉,价格能压到最低!……哦天!要干的事还真不少!
父亲,在回来的路上我已经去圣多明各港看过了,奴隶已经被哄抢一空!虽然轧棉机还没有问世,但是消息已经散播出来了,各地的庄园主都在蓄势待发!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我已经想好了对策,奴隶的数量肯定是要提高的,但不急于一时,因为有了机器,我们的效率肯定会提上来,但最重要的我觉得是棉花的品种。您不觉得十磅籽棉才能产三磅的棉花太少了吗?
那你有什么想法?巴里先生已经坐下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喝下了半杯酒,说实在话,今天光是看完乔治的信和那台轧棉机就已经让他兴奋难耐了,况且听乔治这话里的意思,好像所有的难题他都有了解决方案。
我和我的同学已经研制出了新品种的棉花——陆地棉,它的产棉率能提高到百分之五十,也就是说十磅的籽棉能产五磅左右的棉花,这可是原来产量的两倍左右!这种棉花不但产量更高,而且也更耐寒!
一听到“两倍”这个词,巴里几乎是小跑着跑到乔治跟前,用他粗短的手指捧起那张年轻的脸亲了又亲!哦我的乔治,你简直就是上帝派来的天使!你是怎么想到要改良品种的?
这该从哪开始说起呢?乔治从记事开始,他每次从镜子里看见自己遗传自母亲的雀斑脸和朝天鼻就感到自卑,并且在身材上,明明同岁,他甚至还比他大半岁,但是那个叫昆塔的奴隶长得就是比他高大!对此他很不高兴,甚至有些嫉妒得发狂!雄性天生就会对比自己强壮的同性带有敌意,这是从远古时期就埋在他们身体里的基因,更何况父亲待他也与别的奴隶不太一样。他回想起母亲不在庄园的那些日子,昆塔的母亲就会爬上父亲的床!那些天生肮脏的贱骨头,只要有吃的他们什么都肯干!他还知道他会在窗台下偷听他上课,但是他一直也没有戳穿他。他还能怎么办呢?去跟一个奴隶争夺父爱?哦算了吧,那个黑鬼根本不配,但是从遗传学的角度来说,他的确有遗传到父亲高智商的可能。这是约翰——他的生物学老师说的。想起约翰先生,他和他的祖父老巴里先生可是世交,关于黑鬼们的繁殖建议,很多都是他提出的。
那天在仓库里,他跟在父亲后面都看见了,那个蠢笨的跛子居然被一个小孩堵得哑口无言,真是个废物!父亲处理完那件事情之后,他居然从他脸上看到了得意的表情!那表情和他在看到他解答出老师留给他的难题之后的表情一模一样!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血脉就是血脉!在特殊的时刻它也会越过种族的藩篱偶尔相连!
但是,他不会任由事态就这么发展下去!他要证明只有像他那样血统纯正的白人才是最高贵、最聪明的!于是他建议父亲解雇那个跛子,并让昆塔取而代之,同时他也用一句话点醒了他的父亲:昆塔虽然有一半白人的血统,但另一半却是黑人的。如果他太过聪明,不知道会领着那群黑鬼做出什么事来。
他的话奏效了,昆塔开始忙于他的新“工作”,再也没有时间去偷听。他那精于算计的父亲后来将他送到了城里最好的学校,最后又将他送去了耶鲁,因为他对他说耶鲁是全世界最好的大学。而昆塔那个贱种,他的祖辈都曾是他们家的奴隶,等他学成回来,他和他的后代,甚至世世代代都将是他的奴隶!
嗯——乔治停顿了一下,找了一个相当可信的理由:
这得感谢您将我送去耶鲁。乔治朝坐回扶手椅上的父亲举起了酒杯。敬我伟大的父亲!乔治一口喝下了半杯干红。耶鲁,那真是充满了真理的天堂!我有一位来自大不列颠的同学,他们家在印度有一大片茶园。他的父亲是位植物学家,曾经跟着传教士去过东方,他说他的父亲就是从东方带回了茶树的种子和枝芽,经过多年的反复种植试验,才将茶叶这种原来只供英国皇室和贵族的饮品变成普罗大众能消费得起的东西。所以我想既然茶叶可以改良品种,棉花当然也可以,况且在耶鲁大学,早就有人做过这方面的实验了,我们只是借鉴了前人的一些经验,没想到获得了成功!其实不止是棉花,动物的品种也一样可以改良!
哦,那可真是太神奇了!巴里对一些未知的、可能会改变未来的新知识保持着敏锐又强烈的好奇心!
我在大学的图书馆里曾经看到过一本书,上面记载了一段文字,说在距今两千年前遥远的东方,有一个叫汉的王朝,他们的皇帝非常喜欢西域的汗血宝马,这种马不但体态匀称,鬃毛丰满,体形看起来高大俊美,最重要的是,它们力量大、速度快、耐力好,不管是用于战争还是农事,在当时都是抢手货,并且它们一旦被驯服后就会忠于主人。这种马的繁育比较特殊,是采用回交手段来获得最纯正的血统。回交——通俗的说法就是第一代的母马产下子代,等子代性成熟后,再让子代与母代交配,这样多次、多代回交之后,马的耐力、速度甚至毛色等许多方面都会达到一个最理想的状态。
我和我的同学认为,都是哺乳动物,马既然可以通过回交手段来培育汗血宝马,那么奴隶当然也可以通过类似的手段来培育出我们想要的身强力壮,同时头脑简单的。想想看,成群的吃苦耐劳又听话的奴隶,让他们播种他们不敢浇水,让他们拉车他们不敢放羊,不论是砍树还是挖井,他们都只会听从主人的命令。他们会将高产的棉花用轧棉机将棉籽分离后,再送到纺织厂去,到那一天,所有的,我说的是全美国所——有——的纺织厂的仓库里,装的都是我们巴里庄园的棉花!凯里已经老了,或许——昆塔能接替凯里,并胜任他的新角色。他年轻、强壮,最关键的是他听话。
你说得对!乔治的话仿佛在巴里面前展开了一张关于未来的壮美蓝图,那两个“所有的”,像两扇已经敞开的金库大门,数不尽的财富正在那扇门后朝巴里招手!巴里先生一仰头将杯中的酒喝尽。可是乔治,你上次还说国会中有人提议废除奴隶制,如果这是真的话,就算有了轧棉机,我们的成本也会成倍地增加。你知道的,一个白人的工钱能顶数十个黑奴的口粮。
父亲多虑了,放眼全世界,英大不列颠通过海洋扩张,在澳洲和亚洲都开辟了新的殖民地,再加上十几年前瓦特发明的蒸汽机也让那群英国佬占据了先机,现在的英国遍地是工厂,到处是烟囱。那些老牌的帝国像西班牙、葡萄牙还有法国现在根本都不是它的对手。
可是这跟废不废除奴隶制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您想,美利坚想要在世界上崭露头角,靠的是什么?
巴里摸了摸胡子,说,工业?
对,但是搞工业需要什么?
钱。
对,钱从哪里来?
纳税人!巴里好像抓住了乔治释放出来的那道光!我们这些就是纳税大户,所以……所以……巴里的脑子里已经有了答案,但是嘴巴就是吐不出来。
想要我们继续成为纳税大户,抬高成本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另外,如今的美利坚必须要有属于自己的纺织品原料来取代来自不列颠的进口,才能真正从殖民统治中脱离出来,我再告诉您一个消息,弗吉尼亚州众议院很快就要颁布一项新的立法:“拥有合适土地的所有人,须得栽培和种植亚麻、大麻和棉花,产量不仅要够自家所用,还应有适当多余数量供经他人。”
税金、成本、土地、奴隶、轧棉机,甚至是经济、统治,这些原本看似无关的词现在突然形成了紧密的联系,甚至上升到了与国家地位捆绑的高度。
不知道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还是因为“领悟”了乔治要表达的意思,巴里的脸迅速红了起来,他的双手开始在空中比划着,不停地比划着,喉咙里发出“呼呼”的气声。他觉得他的头顶现在有一束光,是来自天堂的光,那是天使的微笑落在了他的头上!
所以——乔治接过了巴里没说出来的话,然后将杯中红宝石般的液体一饮而尽——美利坚是不会废除奴隶制的!!
5鼓舞
眼前明明灯火通明,但昆塔的眼前却一片黑暗。他听到了什么?他们是在笑吗?那些笑声裹挟着利箭从窗户飞出,一只又一只地扎向昆塔。什么物种什么改良?他一个字也听不懂,那些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丽莎、凯里爷爷,还有其他人,他们这些年来一直在努力地劳作。为什么要改良他们?回交?母马和小马吗?哦上帝啊!他们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利箭变成了密密麻麻的针,顺着昆塔的每一个毛孔肆意地游走到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针头再变成蛇头,将所触所及咬得鲜血淋漓。那些沾着血的毒牙在他的身体里钻进钻出,最后又合成一只更大的蛇头,朝着丽莎和珍妮张了血盆大口!
不!唔——昆塔刚想要砸门而入却被一只枯瘦的手掌捂住了嘴。
想想你的女儿,跟我走!
那些毒牙暂时从他的身体里消息了,他咬了咬牙,最终选择了转身。
愤怒、不甘填满了他的整个胸腔,还有那个刚刚成形的家在昆塔的眼前碎了一地,这一切的一切正在他的意识里汇集成一个他不愿承认的名字——命运!
还记得我说过的吗?我们本不该属于这里!
那我们还能去哪?是啊,他们还能去哪呢?鸟儿不可能一直在天空飞着,永远不落地。昆塔丧气地蹲坐在上。那些对话瓦解了他刚编织起来的五彩的梦,击碎了他的身体,然后又把他碾压成粉末,现在哪怕只有一丝丝风,都能将他吹到空气中,变得无影无踪。
去印地安纳,去密西西比,去亚拉巴马,总之去哪都好,离开这里,带着她们!
那你呢!
我已经老了!就让我来结束这一切吧!
如果可以,他宁愿那一天,那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凯里?你是叫凯里吧?
是的先生。他认得他,他叫约翰,是庄园主老巴里先生的朋友,也是庄园主的孙子乔治的老师。此刻他正光着身子,站在两个西装革履的白人面前,羞愤地低着头,双手无助地挡住下体。当那只有着白皮肤的手捏住他的脸颊并让他张嘴时,他空洞的眼神得以转换了一个地方——窗外,这时有一只麻雀恰好飞过。为什么我不是那只鸟,哪怕在田里有一个正在端着枪的猎人藏在那等着它,我愿我此刻就是那只鸟。
嗯牙口不错!
是不错,约翰先生,您再看看其他地方。
天啊!他在干什么?他居然拿开了我的手并揉捏它!枪响了,除了凯里没有人听到。猎人终于朝那只鸟开了枪,子弹击中了那鸟,也击中了他。它应声而落,或许翅膀在无谓的挣扎之后同整个身体一起归于平静,就像它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从此天空不再是它可以翱翔的地方。坟墓,它没有坟墓,就像他的父母,或者他以后死了一样。
手终于从那该死的地方转移到了他赤裸的胸膛上,他不自觉地往后缩了一下。
老巴里先生,这奴隶身壮体健,从遗传学的角度来讲,他的后代会遗传这种性状的可能性会更高一些。所以我建议由他来充当播种的角色。
播种?棉花的种子不是早就已经播下了吗?还要播什么种?还是老巴里先生又买了新的土地?
好的约翰先生,我十分相信您在生物遗传方面的专业判断,那么“土地”呢?什么样的“土地”更适合播种?
这个没有太高的要求,只要健康且成年的即可。
好的,那就从今天开始吧!
那天,是所有噩梦的起点……他不想触碰她们的,他一点也不想!但是他们灌进他嘴里的东西让他变成了野兽……热浪侵袭过的地方都像要炸开一样,脑袋,身体,四肢,最后来到那羞于启齿的地方,只有她们能解救他……一次,两次,三次……然后不再有繁重的劳动也不再有皮鞭,食物里出现了鸡蛋和牛肉,所以奥罗伦神啊,请告诉我该怎么选?
凯里从仓库的窗户向主楼望去,遥远的回忆开始像那里的灯光一样熄灭,他像早就计划好了,他把昆塔推出了仓库,也把他推出了他的命运之外。这个孩子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他不能让他重复他的命运。结束这一切是他能为他和其他人所做的最后的事情。他从油坊拎出一桶油,在仓库的棉花上了浇了半桶,又从仓库浇出一条延伸向主楼的油线。第二桶、第三桶……仓库四周、主楼四周,甚至是棉花地的周围都被浇上了棉籽油。
至高无上的奥罗伦啊,请宽恕我这肮脏的灵魂,愿阿坎鼓和我这具提前衰老的躯壳能平息您怒气……
不知过了多久,黑夜里,当一路奔走不敢停歇的昆塔和妻子还有其他奴隶回过身去看他们生活了二十年的巴里庄园时,他们隐约听到了阿坎鼓再次响起,鼓声里,火光冲天,而有个人在火中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