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甘甜之中却也携着苦楚,因为忌怕被窥知,示之以她的,我永是一张若无其事的面孔。
与慧子来往那么久,她家店铺我只去过一次。
实属偶然的一次。想去街头小书摊买郑渊洁童画书,经过店门口被她逮住了。“我家药店会吃你么,还低头装作看不见我!”她撅起嘴一脸不快。
我心虚地笑笑,知道她只是作作样子,她不会生我的气。一个带眼镜的男人在柜台后低头看报纸。那个是谁,你爸不在吗我问慧子。
是姨父,她说,爸爸这阵不在,他来帮忙打理生意。
随她跨进店里,幽静之风扑面而来。左边靠墙一个古褐色百眼橱,抽屉密密麻麻,小楷标上药名,拉手被摩挲得锃亮。下来是一字形的狭长玻璃柜台,中成药及西药整齐有序码放。台面一角搁着捣药钵、戥子秤、算盘,包药用的黄裱纸,角落处倚几个旧竹匾。右爿靠墙一条长长厚木凳,凳面滑亮可影绰照出人像。
姨父从厚厚的镜片后瞟我们一眼,表情似笑非笑。我朝慧子吐吐舌头,她会意一笑。俩人轻手蹑脚穿过狭长通道,由后门旁一个半丈稍宽的木楼梯直抵二楼。
高及人头的暗红书柜、半环形乳白色软沙发、镂刻精致的木质茶几,摆设与印象中无异,不过细细一看,软沙发的皮色明显褪去亮泽,柔软的座垫也已稍有凹陷。左手边那个位置是爸爸坐过的。现在看去似乎他还在那,脸上挂着熟悉不过的憨笑。
慧子上前推开小门,太阳光涌入门里,眼睛眨巴眨巴,他消失在尘埃里。
外头一个小阳台,左右栏杆上各有三盆花,热情的仙人球,端庄的兰花,飘逸的龙血树,清雅的茉莉花…还有一大盘太阳花!一团团一簇簇发疯似的使劲向外开,红的似火白的似雪黄的似金,看得我恍恍惚惚如入梦幻。喜欢吗,慧子的眼神曳着欣喜,像你一样,我也很喜欢它…她走到花前闭上眸子轻轻唱:
她的一张小粉脸
竟可使我意志坚
看见她
使我再不敢随便叫苦或怨天
…
专注的表情令我心动。片刻的她的样子嵌入我的记忆,就像老相馆的三脚架相机,镁光一闪咔嚓一响,瞬间秒变永恒。
“那是我大哥教我唱的《太阳花》,”慧子笑吟吟地说,“我喜欢花,也喜欢唱歌,我经常对着花唱歌。”她那天身着天蓝色百褶裙,搭上白T恤,衬上小巧的嘴唇,高挺的鼻子、淡红的脖颈以及皙白的皮肤,看上去就像一朵别致的太阳花。
不,不是“像一朵太阳花”,她本是一朵别致的太阳花。
那个一派明媚的夏日上午,我们倚着阳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像往常一样语话权在她,我偶尔冒泡一两句。其实可以多说几句,但在我以为似无必要,我已习惯如此。
慧子今天心情不错,从她说话的语速上可略知一二。我自忖也许是我光临的缘故,她曾几番邀请,我拒绝了,那里曾留下有关爸爸的记忆,在那段时间凡是与死去的爸爸有过关联的人或地点,打心底我都有抵触。
这样一种抵触只能深深隐藏而不能说出来,就像打心底我喜欢慧子,但只能默默喜欢一样。
我心里是有疑问的。这疑问待她小口一开,便迎刃而解了。
“我倒无所谓,爸爸想见你一面,他说一直忘不掉那孩子。”
“你爸爸…怎么记得要见我?”
“我有跟他说,我与你同班,关系比一般同学好。”
“是么?”
“他说,喂,慧子,把那个你不服气的孩子带来,爸爸很喜欢他!”
我莞尔一笑。
“那时候他天天在店里,现在想见也很难见到他,”她嘟哝一句,“都不知道在忙什么!”
他不在的好,我心里想,见了他我会难受,这是肯定的。
“你老是拒绝来这,为什么?”人都是有好奇心的,好奇害死猫。
“我也不晓得…”
“怎么说?”
“真的不晓得,”我有点头疼,想找个理由搪塞一时又找不到。
“让我来猜猜,”慧子歪着头,“你曾跟我说,我爸揪过你耳朵…看来你是忌惮他?”
“又不是小孩子了,”我摇摇头,“这理由不成立。”
“不想与我单独一起?”
在她所想或有可能。之前的接触皆是众乐乐——与她朋友圈一帮人一起,哪有单独过!
巴不得呢。我咧开嘴笑笑,“也不是啦!”
“天生怕药店——一见就头痛?”
“哈哈…”我情不自禁笑出声音,“慧子你好搞笑,可以去当喜剧演员的。”
“不许笑,让我再猜猜!”她撅撅嘴,手撩撩及肩短发。她这个动作很周慧敏,周慧敏你懂不懂,人长得美歌也唱得好听的那位…玉女掌门人。
楼下有声音传来,“慧子,慧子,接电话!”
“来啰!”慧子说,“你等等,我去去就来…”
待她呯呯嘭嘭走上楼来,手里多了一袋风味小吃——白粑。白粑是本地老少皆爱的特产之一,以糯米粉蒸制而成,入口黏糊酥软,吃的时候须洒上红糖才对味。慧子小心打开袋口,将配好的红糖均匀洒好。“妈妈捎人买来的,有两份,一份给姨父,我抢过来了,”她略有得意。
“还是拿去给他吧,我看你吃就好了。”我受宠若惊。
“其实也不是抢,是他让的,吃吧吃吧,”边说边尝了一口,好好吃她说。
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气啦,白粑…它也是我的最爱。
“我并不喜欢追根问底,”慧子抹抹嘴角瞥我一眼,“甚至很讨厌——今天是个例外。”
我也抹抹嘴。我饶有趣味地看着她。刚才她半着掩嘴一下一小口,吃得津津有味,我也看得津津有味——虽然也在吃。
“对不起!”她说,“晓得你个性要强,讨厌人家这样…”
“千万别,你我之间没什么对不起,”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那里有一个渴望的影子在闪曳。“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我的口气很诚恳。
她又撩撩发丝,嘻嘻两声。
“与你一样,我也很要强,讨厌人家干涉我的生活,”她用了“干涉”这个词,“这种感觉很奇怪,”她说,“像被敦促穿上一件紧巴巴的衣服,浑身不自在。”
“是吗?那么说你不是个乖乖女啰?”我觉得意外。
“嗯,”她忽闪着眼睛,“一般人看不出来。”
“我也看不出来,也许你嘻嘻哈哈惯了,”我说,“以致让人产生错觉…”
她表示赞同。稍顷,她又撩撩短发,“有个性没什么不好,我以为,只要不是太偏激就行。”
她是在暗示我吗,我有些迷惑。倏然想起陈娟,这个遗世独立的女孩人前一副冷漠模样,眼里常闪烁着隐隐光亮。她与慧子两个人,给我的感觉迥然不同…我转换话题似的问慧子认不认识她。
“陈娟?家住学校后头,她母亲…”她很快瞥了我一眼,然后若无其事的问是不是原先是五(3)班,后来转学的那位,我点点头。
“认识。——为什么提到她?”她不解地看着我。
“没什么,”我低头看她脚尖,一丝忧愁掠过,“突然想到而已。”
半晌不说话,俩人安安静静瞰看小镇景致。从高处往远看去,穿过小镇的柏油主路车来车往,急性子的大货车喇叭叭叭叭,声音直往耳膜扎,慢性子的中巴车几步一停,动作慢得像病牛,优雅的小汽车随波逐流,不疾不徐气定神闲,粗犷的风彩车(摩托车加铁卡改装的短途拉客车)见缝入针如鱼戏水。
长长的柏油主路将小镇一划为二,上爿是国税、镇政府、卫生院及老粮所,下爿为热闹的镇街面及西、东两所学校,镇高小与镇中学。街尾过去镇市场后头,老居民区密集的住宅形似鸽笼相互拥挤,其间年代久远的瓦楞老屋居多,水泥灰色的断垣残壁隐约可见,在太阳光笼罩下散发一味离奇的光。
“据说原来的街面不在这里,而在那。”我手指向老居民区对慧子说。
“有这回事吗,我可不晓得,”慧子自嘲似的看着我,“枉我还是镇上人!”
“我也是听说。而且不瞒你说,我也是镇上人——半个。”
“半个?”她不明就里。
“三岁那年我就随我爸来高小(居住),不过后来又回老家了。”
“为什么?”
“他经常出差,母亲又不能随来——她来了家里咋办?一大堆活等着她呵。”
我想告诉慧子,镇上三道商街投建前的奠基现场我也去过,那时候与被邀的爸爸坐在贵宾席,人山人海里时间一到鞭炮震天八音齐鸣,那一个气势叫——直冲云霄。我刚想与她这样说道,眼底下的彩票街突然一片嘈杂,低头往下看,头发溜光的一个年轻仔要命似的拨开行人往前蹿,身后三十米开外,有位驼背老人边捶着胸口边跺着脚:
“抓小偷呵…抓住他,他扒了我的钱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