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什么时候来到这个小县城没人知道。只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常在街上看见他。枯瘦,脸上有深深的褶子和杂乱的胡子,走路的时候手会向前探,脚步踉跄。
母亲说,大风是个傻子。
我问母亲怎么知道他名叫大风,母亲说大家都那么叫他,想是大风刮来的,就叫大风了。
上学的时候总会在路上遇见大风,他好像整日在外面溜达,经常在学校附近徘徊。每到放学的时候,他就站在校门口,傻傻地看着我们。有调皮的孩子去过喊他,“大风,大风!”大风就会笑,然后冲我们呸呸地吐唾沫。孩子们一哄而散,大风会呵呵地笑着追过去,嘴里还呸呸地吐着。
一次我放学回家,看见大风站在校门口。我赶紧跑开了。身后传来大风“啊啊”的喊声。我回头看大风正一瘸一拐地向我奔来,吓得我掉头就继续跑。一口气跑到家门口,回头看大风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怯怯地看着我。他啊啊地喊着,手里挥舞着一个练习本。我回头看了一眼书包,是我掉的,但我没敢去拿,砰的关上了大门。
我靠着门喘了好半天才敢把门打开,大风已经走了,练习本丢在地上。
大风虽然是个傻子,但却是我见过的最干净的傻子。他总会穿一身蓝色的中山装,虽然有些小,不合身,但依然很整洁,黑色的布鞋也是干干净净,大风的衣兜里似乎总鼓鼓囊囊地装些什么东西。我一直以为是他捡来的破烂。
一次去父亲同事刘阿姨家做客,聊天的时候说起了大风。刘阿姨说大风家就在她家隔壁。大风和母亲一起住,大风那么干净,都是他母亲照顾得好。
刘阿姨说大风家是外地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搬过来的。大风母亲一次和刘阿姨聊天的时候说,大风小时候是个聪明的孩子,后来生了病才变傻了。大风看着有点老,但年纪其实不太大。虽然是个傻子,但大风很老实,胆子也很小,遇到害怕的事或者被欺负了会哭个不停。刘阿姨有时在晒被子的时候就会听见墙那边传来大风啊啊的哭声,还有他母亲轻轻地安慰声。
大风喜欢出去走,早上的时候,大风的母亲会拿出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和鞋子给他换上。小县城不大,也不必担心大风会走丢,而且大风也从来不去太远的地方。有时候中午会回来吃饭,有时候不回。母亲会在大风衣兜里放上点干粮。
我只见过他母亲一次。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我们全家去刘阿姨家做客。吃过饭我蹲在门口百无聊赖地看对面的野狗打架。盛夏的北方小城夕阳也是清森遥远的,透亮的红铺陈在砂石路上,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我看见大风摇摇摆摆地从光芒中走来,脚步很急促的样子。我回过头看见大风家门口站着一个个子不高,瘦瘦小小的老太太。
那是大风的母亲。
老太太的头发稀疏花白,用一个黑色的网兜整整齐齐地兜在后脑,她的衣服很整齐,袖口干干净净,脸色泛黄有很多皱纹,眼睛很明亮。她扬起手笑着冲大风喊:“过来!”大风就呵呵地笑着奔过去,老太太给大风拽了拽衣服,又翻看了他的衣兜,满意地笑了笑。然后拉着大风的手进了屋。
我站着看了很久,直到父母出来喊我回家。我回头看见大风家的那个大门,剥落的黑漆上贴着一个大大的“福”字。
那天我也知道了大风其实不叫大风,他的母亲喊他阿成。
傻子大风像风一样在城里的每一条街道上走着,穿过熙熙攘攘的菜市场,穿过人声鼎沸的商场门口,穿过城边的柳树林,穿过他眼里所见的每一寸人间烟火。就这样从我上小学“走”到了高中毕业。
大学毕业之后我回老家,走了好几条街也没看见大风。我问母亲大风去哪了。母亲说大风的母亲几年前去世了,没多久大风也不见了。没人知道他去哪了。一个傻子,想是走丢了。
我之后再也没见过大风。那个总是穿着干干净净的傻子。
神前不缺三炷香,人生何止万重愁。天道悠悠皆是人间无尽,人们总是习惯点高香敬神明,远离红尘蔼蔼中的所有嗔痴别离。但也有人在苦难中倔强而骄傲地活着。为所有他(她)爱的人和爱他(她)的人们。
不幸的人和圆满的神之间,有信者永远的路。那是一种精神,让生活的希望能从荒颓中睁眼,亦从灰烬里重燃。
我想,大风和他的母亲,必见得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