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有了个预感:今晚会得出答案。
只是一个预感。
但最后面对着落空的结果,Lancer想,自然无论是谁都会觉得烦闷吧?
他“啧”地吐掉了嘴里的烟蒂。
虽然其实自己常有这种预感,并且没一次灵验过,但是光之子大人绝不认为是自己的问题,宁可相信是预感内容被不幸发觉,然后对方使尽手段规避了既定的世界线,这种百转千回的阴谋论。
不然不值。真的不值他连续观赏这么多晚冬木大桥穹顶的大好夜景。
偏偏今晚的温度似乎特别低。
“……惨了,我的预感原来是天气预报?”
忽然觉得有点无奈。
说实话,这种频繁的预感落点怎样都好,而他的确是想抓住什么确实的成果才会来。
但成果具体何谓,Lancer无解。
只是不过桥的话就什么都不会发生。
不能正面撕开那家伙的防线就没有意义。不管是哪一种防线都一样,他就是要全面压制。
男人搓着手抬头。
对岸制高点上的氖灯照常闪烁。人造光描出的那个弧度,是如假包换的凶星。
Lancer实在很想知道Archer正用什么表情看着这边。
他不由得想象由弓兵那双灰眼看来的话,大概彼此近得下一瞬就可以开始拼杀吧?——哎呀,真是令人羡慕的家伙。枪兵叹息。
而想让那样的“下一瞬”发生的话,自己只用再前进几米就行了。
现在动手?
Lancer摇摇头:这就开演也太性急了。
风正痛快地跑来跑去,朱色大桥在水面上颤动的影子非常漂亮。
这种冷冰冰扭曲着的风景他从来没觉得有哪里可取,但是还是承认:非常漂亮。
——还是说,因为程度不足所以尚不可取?
他像搜寻答案一般地盯住红色光点。
还有那个每夜都驻守阵地的黑色弓兵。
随之浮现的并无答案,却是很久之前的另一个疑问。
总觉得你这家伙,还真是大闲人啊?
——就这样问过他。
“…………”
闻言的Archer陷入了沉默。
明明做好了被就地反击的准备,可垂手站立的白发男人却微妙地面露苦色。
最后他开口反问了一句:“抱歉,这和你有关吗?”
“……没有。不过这就是你打听事情的态度?”
然后弓兵抛出了第二个“抱歉”。
“彼此都时间宝贵,我就直接问了。Lancer,对最近冬木的异常有什么头绪吗?”
握着鱼竿的男人抬了抬头。
“嘛——要是你指Servant之间没来由的战斗欲啦,夜间的亡灵啦,每四天就会发生一次的轮回啦……”
“是啊,是啊,是啊。非常感谢你来复述。情报呢?”
“没有。喂,水桶在你脚边。”枪兵示意地努努嘴,拉起钓竿,“怎么,你在查吗?”
“在查。”
“水桶拿来啊?”
“很明显我不想拿吧?”
“啧!”
Lancer把上钩的青花鱼抛进桶里。同时Archer脚跟一旋,鱼尾上滑出的水珠落在鞋边。
“哈?这样就走了?弓兵?”
“说过时间宝贵吧,枪兵。一句‘没有’就足够了。”
“喂喂……你这样也算是调查吗。高唱着时间宝贵,结果看上去只是佯装傲慢的理由嘛。”
“你看上去觉得怎么样,和我有关吗?”这次Archer流畅地响应了自己。
不负预期极尽混账的一记回拳。
“哼,说不过狐狸。”
“而且就算很闲,你觉得我会来找你吗Lancer。多动动脑子,少问这种蠢问题。”
刚刚回响在海港的脚步声消失。
“混账!”
取而代之,炸起了一声孤零零的怒吼。
男人吼完叼起香烟,狠狠把鱼饵砸入海水。
即使知道值得生气的事一件也没有,但感觉这点才是最让人生气的。
“莫名其妙搅了本大爷的兴致……”
苍兰的海的风景,像是染上那个家伙的色调一样变灰。
白色,灰色,黑色。无色的眼神。
褪下那身红色外套的Archer,微弱地散发出半吊子的气味。说来就是和无机的外表完全相反的“人类的感觉”那样不清不楚的东西。
这么乱想Lancer自己也觉得可笑。嘛,反正就是因为搞不懂那家伙是什么人罢了;枪兵这么解释道。
对一个连续两次没杀掉的对象Lancer至少是保有着这个程度的好奇心的;相反,对一个连续两次想杀掉自己的对象Archer却在其面前随便来去。
令人不爽。
区区一个来历不明的弓兵凭什么那么傲慢?要是再有下次,一定——
“…………一定要怎样?”
Lancer眯起眼睛努力回忆。
不过,他已经连那个下午是多久之前的轮回也记不起来。
要说不便的话算是四日轮回的这种系统唯一的不便吧。
下次一定要……揍他?问他?揍了再问?问了再揍?喂、那时到底是决定怎样啊……?
不想输给时日之长的枪兵皱着眉苦思冥想。
……月亮慢慢爬至顶峰。
霓虹湮灭了一瞬又再次发亮。
他最终也没想起能够确信的答案;沮丧感不由化为些许的苦闷。
恐怕也因为意识到自己的疑问一直不减反增吧,Lancer悻悻干笑。
不过那时候的Archer此刻就存在在对岸。只要每晚来到这里抬起头,就能简单地将其收入视线。
白色,灰色,黑色。无色的眼神。赤红的杀意。
他不禁感叹,那个刻板不变的弓兵居然是认真想解决这个世界的“异常”啊。
是因为被master拜托了治理土地,便努力加油到这地步吗?
——就这样问过他。
“首先订正一点。凛现在已经不是我的主人,不过,帮她收拾烂摊子这点没错。”
“喔~?终于被大小姐厌倦吗了?”
“…轻佻的男人。只是双方都觉得没必要延续契约罢了。”
“鬼才信,不然你干嘛一到晚上就成了守在老鼠洞前的猫?”
“谁知道呢,或许因为可以大肆狙杀看不顺眼的害兽。”
“哼!在看不顺眼的程度上我和你彼此彼此。”
“非常好。那么互相都极其看不顺眼的我们,为什么在这里对话。”
先行出语的Lancer,答不上话。
两个常识之外的男人站在随时会被撞飞的高速车道上互诉厌恶,多么超现实主义的奇妙场景。
“…受不了。Lancer,你不是有事要问吗。”
Archer难耐地眯细眼睛。
“啊?还有什么?”
“……‘终于找到你了啊登高狂,有要紧的事问你’——本人,是在这个前提下才忍受这种无效率的交流的,望你切记。”
“你才是损人前先自己好好回忆回忆,”Lancer咂咂嘴,“不是一开始就问了吗?来啊,给我详细回答。”
弓兵的表情清楚地写着「忍无可忍」。
“说那种事‘要紧’、啊…你是和无聊搞混了吧。”
“想知道嘛。喔,既然对你而言只是无聊小事,那告诉我也没关系咯。”
因为被反将了一军吗;Archer皱着眉,默然地半阖下眼睑。
沉默暧昧地延续。
——这家伙不会又想逃跑吧?瞬间Lancer突然产生了这种想法;而下一秒Archer却抬起了脸回以直视。
“那么说你不是来抗议我晚上封锁新都?”
“抗议?说什么呢,这么问难道是你有什么心虚的地方?”
“无可奉告。既然对我的行动没有异议,我也没义务满足你的好奇心。想打听什么就去问凛。”
“凛在的话还会来问你吗,别婆婆妈妈。”Lancer烦躁地添上一句。
“只是想乱吠的话去别处吠。凛不在?何难之有,你有本事找到她不就行了。”
……火大。
“早就想说,你这混蛋好好回答一次不行吗?”
说完枪兵立即暗想糟糕。
Archer像看到终于上钩的鱼一样泛起笑容。
“那么你有实力让我好好回答不就行了,库丘林。”
——作为邀战乃是最棒的一句话。
而其所导致的结果便尽是「当下」。
枪兵发笑。
没用的到底是谁啊,Archer?
位于此地的Lancer,真心轻蔑远处还没有拉弓的男人。
和平主义。交恶深浅。日夜之分。越界与否。相斗之心。
统统都是借口。
只是胆怯的懦夫的箭不会朝目标袭来罢了。
把几步的距离划做杀与不杀的两极来恪守,在他看来真是愚蠢透顶。明明在生死之别的恐吓下那家伙所把守的单单,单单只是自己上唇与下唇间的缝隙。
不过是在严守那个紧抿嘴唇的表情。
“懦夫家伙。”Lancer不客气地骂着。
如果说站在那里的Archer听得到大概会报以毫无怒色的一瞥吧。就好像在说“别重复很多人说过的话”——而这个人对他而言也和以往的很多人没什么不同。
然后自己会杀死他。到底怎么因此演变成死斗的结果,不知道。但是Lancer这样确信了。
谈话。谈话。谈话。战斗。杀——还是杀过?
忽然十指好像浮现被平时克己的弓兵的魔力汹涌浸染的触感。也好,算是还你一个人情——Archer浅笑着说了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就简简单单地交付了生命。上半身被飞溅的朱红涂满的Lancer诧异地目视了他的消散。
记忆的主人捻动一下手指,慢慢从那个温暖血液的幻象里抽身。说什么还人情……在思考你这家伙是什么意思之前,连到底该不该认真相信都搞不明白啊,Lancer想。
“Archer不会说谎的。”
少年的声音说。
一说完卫宫家的家主立刻像要咬掉舌头一样、悔恨地扭曲了表情。
“吓?我又没说他撒谎……不过那是什么意思?”Lancer起劲地凑过去。
“……没什么,只是以前远坂说过‘Archer那家伙虽然看起来很难对付,但其实只会隐瞒,不会说谎’之类的…嗯、大概就是这样。”
“就是说大小姐觉得不断提问的话那家伙就会吐出真话?”Lancer缩回长椅的另一边,利落地拿下烟蒂丢出去,“这个完全不行。”
“喂,别乱扔垃圾,还有要抱怨去和远坂说。……不过Lancer,”卫宫士郎难解地瞥向他,“你究竟想从Archer那里知道什么啊?”
Lancer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抬头望了一眼天空,摊开手:“小鬼你的问题真不像话,好像认定我是缠人精一样。明明是话说一半的人不对吧?是吧?”
卫宫士郎苦着脸嘀咕了一句“谁搞得懂啊”接着问:“所以呢,是那家伙对你说了什么咯。”
“与其说说了什么,是那家伙单方面决定了什么。明明本大爷都没有点头认可就真敢给我这么开溜啊,混蛋。”
“开……溜?”
“嗯。因为之前很生气,所以就杀了他。”Lancer轻轻松松地说。
不过没想到其实是上了挑衅的当啊,他笑着对少年补充。然后他看到对方张合着嘴巴,在公园的正中露出像溺水般滑稽的脸。
“怎么啦?”
男人疑惑地眨眼。
“杀了……?!什么时候、等一下、我今天才看过那家伙啊!难道我——”硬生生把撞鬼了吗的说法咽下去的卫宫士郎终于取回了一点冷静,问:“杀掉的、理由呢?”
Lancer想,这小子完全不行啊。他毫无耐心地点起第二支烟:“不是说了因为我生气了。再说Servant之间战斗需要理由吗,Saber的Master殿下?”
就这样就取走别人的性命太轻率了!Master殿下生气地板起脸。这点Lancer觉得并不讨厌。他稍稍恢复了一点认真的神色,说:“喂,那个‘Archer不会说谎的’的意思,再给我更详细地说明吧。”
明明是一个很好回避的问题,但卫宫士郎却像枪兵预料的那样困扰地思考起来。最后他说:“因为那家伙不喜欢。”
没有谁比这个Servant更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所以他只回答了一句:“这样啊。”
两人安静呆了一阵后,卫宫士郎问他:“Lancer,觉得Archer强吗。”
不曾听过的冷淡语调从那个小鬼的嘴里说出。
他问什么?
Archer强吗?
对这个问题需要犹豫吗?
“强啊。”Lancer回答。
“但Archer不是被你杀死了?”卫宫士郎追问。
“因为我更强。”枪兵想也不想就说。“况且当时Archer也没认真想取胜,我杀掉他时的感觉和撕开一堆肉块没什么区别。”
卫宫士郎沉默了。Lancer也无话可说地闲坐着。
“——你不觉得矛盾吗?”再开口时,少年的语气已经充满怒意,“明明知道输了就会死、明明自己拥有力量、却没有拼尽全力就放弃了!那家伙到底把生命当做什么?!连自己的性命都轻视的家伙一点也不强、根本是弱到不行的白痴!别开玩笑了那混蛋,虽然早就知道他已经烂掉了,但没想到居然腐败发臭到这个地步!我果然无论如何都无法认同——咕!”
他噎住声音,抬头回视拎起自己的男人。
“不想心脏上再开一个洞的话就闭上嘴巴。”Lancer静静咧出牙齿,“我和那家伙之前的战斗不准随便用你的看法评断,小鬼。”
“……啊,随便你怎么想吧Lancer。”卫宫士郎同样顽固地咬紧牙关,“反正Archer终究不是你认为的那种英雄。”
Lancer说:“我自己亲手杀死的家伙比谁都清楚。”
在光之子的一生中是有多少次在无奈的情况下葬送了至亲之人的性命——仅仅因为想到这句话所适用的沉重经历,卫宫士郎让步了。
“小鬼你好像很了解那个来路不明的盗版商嘛。”男人甩开手。
“所以不明白他身上有什么好袒护。”对方不客气地回答。
早就掉到地上的香烟被鞋底一碾而过,Lancer转过身挥了下手说:“再见啦。”
“……Lancer!”喊声模糊地传来,“‘你还彷徨在中央公园吗’——下次你就这样、问那家伙。”
——中央公园?
记忆里他甚至一次都没在那附近见到过Archer。所以当时Lancer也只是莫名其妙地在意了那么一下。
之后他多少花了时间观察那块焦土,慢慢地,Lancer感觉到了异样。
当然Archer没有出现在那里。
但也没有再出现在其他任何地方。
弓兵非常恪守死者本分地只在夜晚的新都大楼顶层现身,然后或早或晚,但一直会在黎明前消去自己的身形。
除此之外几乎只有从前他自己找上门的场合,又或者是因为同样追踪着“异常”的线索而相遇的情况——但对于后者无论如何Lancer是不会奉陪的。
“想知道什么,只要问他就行了。”——啊啊,作为Master的大小姐没有逮不到那个家伙的麻烦呐,Lancer胡乱地想过。
Master——正是现在的Archer身边必须、却没有的东西。
意识到了这点的时候Lancer想到了一个地方。
一直只打算过门不入结果不行吗。
某个「第四日」的黄昏Lancer拜访了柳洞寺。在门卫的协力下把身为主人的魔女捉弄了一番后,Lancer交付了相当于通行费的薄礼,第一次踏进后山。
纯金色的夕阳被红叶切碎,铺满整条山道。Lancer双手插着口袋慢慢走着,越是深入这个空间,他越觉得Archer不在这里。那家伙和这样明亮炫目的颜色太不相配了,不过,一想到这里是墓地的话却又绝妙地契合起来。如果说Archer生前的最末,是沉眠在这样的地方,Lancer丝毫不会觉得不合适。但既然能选择沉眠的时机早就过了,那么被打扰也是当然的事。
“喂,醒醒。”
最后Lancer站定在一棵古木前,粗暴地发话。
原本落在地上的光线碎屑刹时漂浮起来。从虚无到确实,他的轮廓被光影抚摸着慢慢浮现。男人不发一语地坐在树下,用老样子的表情望向Lancer。
“要动手吗。”Archer疲惫地问。
Lancer瞬间冷下脸孔。他用难以理解的眼神凝视弓兵的身体,脱口而出:“笨蛋啊你。”
Archer笑了,然后耸了耸肩,迟缓地往树上靠下。Lancer不满地哼哼着。
“就算不动手你小子也快死了吧。”
“很早以前就死了吧?”
“你原来喜欢自虐吗?”
“虽然不喜欢,但要被你这么说也无可奈何。”
Lancer对此不太满意地沉吟了一下,说:“至少也算是自暴自弃。”
Archer闻言扬起眉,有点诧异地向他瞥去一眼。
“因为这种事去吸取不相关的人的生命力,才是自暴自弃吧。”他回答。
——啊,「这种事」啊。
原来如此,难怪那小鬼会生气。Lancer一边对Archer刚才的意见点着头一边漫不经心地想。
“Lancer,从刚才开始视线就太刺人了。”Archer静静地开口。
“别这么小气,是觉得有趣才看的……而且怎么说呢,”枪兵用一脸搜寻辞藻的表情挠着下巴,“虽然我觉得生命不管怎么用只要本人不后悔就OK,但你这家伙的做法很碍眼。”
“碍眼还看,你原来喜欢自虐吗。”
“怎么理解成那样啊。”
“唯独不想被你这么说。我看起来像随心所欲吗,只是为了把这副身体拖到今天午夜就精疲力竭了,你多少也有点眼色吧。”
“哈?反正你连求生求死都不过是常常换来用的手段,没理由这么可怜相地抱怨吧。”
“…………”
“所以就是这点,很碍眼。”下一刻弓兵愕然地屏息凝视压近的红色双眸,枪兵的右手乘隙提住白发,重重按在树上。Archer因为这猝不及防的袭击而咂舌,气息直接拂上Lancer的皮肤。
树叶摇落。
“在自寻死路吗,你?”
红色没有宽赦地俯视灰色。
“午夜前不能死就对了。”
灰色没有动摇地仰视红色。
“…胆小鬼答非所问。”
“本来就不关你事。”
说话时Archer的体温一直很炙热,着意掩饰着的浑浊呼吸也泄露殆尽。Lancer向上睨时几乎能看到热度从头皮里升起缠到自己身上。他啧了一声提紧。
Archer吃痛地皱了一下眉:“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有长长一笔烂帐找你算。所以给我更有精神点啊。”枪兵把另一只手的拇指送到嘴边,用犬齿干净利落地刺破皮肤,往前送去。
“不想喝。”Archer断然说。Lancer像没听到一样继续伸出流血的拇指,让铁锈味侵犯Archer的嗅觉,其余四指钩子一样箍住了他柔软的颚。毫无准备之余的,弓兵的唇间当即被滑进了手指,入侵者没有理睬主人的低鸣接着粗鲁妄为地抵住牙关。他没往下咬,Lancer侧着指甲兴味索然地划弄了对方紧闭的齿列一会儿,然后扳起了Archer的脸。像钟乳石尖下滑的水滴一样,艳丽颜色的体液一点一点,沉闷地渗透进坚实的障壁内部,Lancer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一边看了他的表情。Archer随之转动了一下瞳孔,像一对撇清了憎恶,愤怒,屈辱杂质的钢锭,只泛着平静地慑人的光。
“再说一次‘不想喝’?”Lancer低声咕哝。
最后挤压了一下浸满红色的牙齿,枪兵拉出手指。下一瞬间还没有来得及放松力气Lancer就被猝不及防的一脚踢中前胸、弓起了身体。Archer俯视着他收回脚,然后面无表情地撇开脸往地上啐了一口血水,说:“真恶心。”
Lancer瞪眼看着从弓兵嘴角流下的血液,Archer也同样强悍地瞪着枪兵。彼此不甘示弱地相较了一会儿,Archer先站了起来说:“再见。”
“没说几句又想逃。”
“……明白了。既然你一定要谈,下次就和你谈个彻底。是要在教会,柳洞寺,森林,海港还是其他地方任君选择,必定赴约。”
“你这死板的家伙真是……那既然是我来选就在好喝又亮堂的茶店好了,呐、喂,有没有推荐的店?”Lancer大大咧咧地坐着问。
Archer的表情凝固了,然后僵硬地报出了一个店名。“你真是非常适应这个时代的生活啊。”弓兵加了一句。
“呀,人又没办法对抗时代。所以这种小事怎么都一样吧。”
对方淡淡地点了点头:“这是强者的台词。……已经这个时间了吗。”他抬头看了眼天色,然后连告别也吝啬重复地转过身大步而去。
枪兵有点不快地目送那个背影,忽然想追上去;不过转念一想反正已经有约了于是作罢。胡乱地掸掸草屑起身,Lancer选了和Archer相反的路下山。
如果那时追上去的话,Lancer就可以亲眼看见他所施舍的魔力的用处。
看到那个原来名叫巴泽特的女人被黑色箭矢贯穿身体,然后像许多无名的弱者那样瘫软地倒在地上,死去了。
红色的发;比酒红的发色再深一些的她的瞳孔;比暗红的瞳色再明艳一点的她的血泊。全部这些在下一时刻被黑色的兽群湮没。
那是非常平静地撕开了Lancer的记忆的图画。
——不过他没有去,所以那晚Lancer只是无知无觉地睡了一觉。而他真正看到那幅场景时已经是赴了和Archer的约之后很久的事了。
彼时只是为了好奇心而已。
茶店的营业时间是十点半。
在所约的店选了靠窗的位置落座不过十分钟,Archer来了。
“你怎么穿得像只乌鸦?”Lancer看着他的黑衣黑裤咧开嘴。
“因为总比穿得像鹦鹉好一点。” Archer扫了眼夏威夷衫,拉开对面的椅子。“不过毕竟雄鹦鹉的羽毛够鲜艳才能吸引雌鸟,你也真是辛苦了。”
“谁要吸引什么雌鸟啊、白痴。”
“哈,明明背后有那么多糜烂的传闻逸事,现在倒装出一副很有节操的样子嘛。”
“……我没节操?”Lancer懒洋洋地翘起嘴角,“至少不论什么时候老子都敢说自己只会和中意的家伙上床,但你敢说你抱过的女人每一个每一次都是因为喜欢?”
突然间周围万籁俱寂。“我渴了。”说完Lancer叩叩桌子,瞥向僵立一旁的服务生。Archer抬头用温暖化冰的笑容说:“不好意思,要一壶混合红茶。”
“混合红茶是什么?”Lancer马上问。
“按字面理解即可,这家店的话我推荐肯亚和卢旺达红茶的混合。”
“没听过,这玩意很好喝?”
“谁知道你的口味,每个人的生活背景和调味习惯……”
“够了烦死了,随便什么都好、总之先来点喝的东西。就要这个吧?”
“就要这个。”
“好。”
两个处于风暴正中的男人自若地完成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日常对话,然后像真的在等茶一样默契地闭上嘴巴。服务生用异乎寻常的速度窜出了危险区,马上又窜回桌旁摆下两套茶具,转身即逃。Lancer一边感叹着好快,一边目不转睛地盯住桌面。褐色的右手很自然地滑过桌子提起壶柄,将热茶斟进杯子。片刻一个格外困惑的声音喃喃说:“你是茶僮的servant吗……”
没有回应。斟满了的茶杯被稳稳地推向前方划出一条香醇的线。两人同时端起了杯子,一快一慢地送到唇边。Lancer眼睛微微地一亮,用有点意外的语气称赞道:“好喝。”Archer淡淡答了一句嗯,重新衔住杯沿。
“你话太少了,”Lancer嗫着第二口茶说,“第一次干架的时候我就想这么说了。”
Archer稍稍偏过头,微妙地重复了一遍:“干架的时候。”
“……干嘛开口就挑剔这种细节,器度小的男人真可悲啊。”
“先挑剔别人的正是器度不凡的阁下吧。”
“我只说了事实啊。”
听到这一句男人眯起灰瞳,像是觉得十分惬意一样浅浅地低笑起来,说:“不错。你对我的事不是看得很清楚嘛,Lancer。”
是肯定的句子,却让Lancer觉得被愚弄了。“想否定什么就痛快地说出来Archer,少来这种假笑。”
似乎不懂为何气氛陡变一般,褐色皮肤的男人眉梢一挑反问回去:“否定什么?”
“……没有吗?”
“没有。除开那些没有计较价值的找茬外、说的没错。——你,”Archer细细地抿着茶,声音很慵懒,“忠于自身的需求耽溺欲望,而我为了其他无关的东西出卖过情欲,”鹰眼一眨;……的确是比你更恶质的男人,他说。接着弓兵像往常一样傲慢地催促:“说来今天你到底是来问什么的?”
Lancer阴晴不定地凝视着对面,问:“你这家伙以前有恋人吗?”
Archer一愣:“……虽然我是说自己恶质,但也没有那么不受欢迎吧。”
不甚满意地,Lancer追问:“那朋友呢,也有朋友吗?”
“有。”Archer立刻回答,又不快地反问:“所以你到底想知道……”
“就是说,明明恋人和朋友都在身边,居然没一个人站出来骂你这副腔调到死啊?当然如果那全是些一心迷信你的空想家就算了。为着他们给我毫不犹豫地说‘有’的话,那我也替他们送你句该送的‘少看不起人了’好了。”
蓝发男人一吐为快,表情却比被斥的一方更加不悦。弓兵轻叹了一声“还以为是什么”然后像面对无理取闹的小孩一样解释:“没这么复杂。因为存在感情所以用恋人或朋友的羁绊互相连结,不就是这样?”
“喔,是因为存在感情吗?”
“当然,”Archer口气平淡地说:“我希望他们幸福啊。”
Lancer彻底无话可说了。
“这根本是句彻头彻尾的漂亮话——是吗?其实我也这么想。让你因此觉得被耍了还真抱歉。”
“我没当那是漂亮话。”Lancer答道。Archer一边为自己刚刚的赘言苦笑,一边给彼此的空杯添上茶,说:“请便。”
不想Lancer没头没脑地回了一句:“你原来真的不会说谎啊。”
“……”
除了皱眉,Archer连解释都懒得做,只是把茶壶放回原位。Lancer的脸色却愈发明朗起来,“是吗是吗”地念叨着端起了杯子。
“不是。”
“别掩饰了,我也开始了解你这家伙了。”
“……哈?”
Archer没有感情地发出一个单音。
“刺探一个真名就称为了解,总让人觉得有点恶心啊。”
不是刺探。不是为了真名。——Lancer没理由这么反驳。
“身份来历这种无聊事,你就这么想知道吗?那就去认真调查吧。正面问我几次都是没用的。甚至还用‘了解’这种谄媚话……受宠若惊啊,光之子大人。只是想玩揭秘游戏的话明明直说我就会奉陪的。”
Lancer说:“因为现在也只是游戏吗?”
“是啊。要做什么、是什么角色,在游戏里根本无所谓。别误会了,虽然刚才我对这点措辞尖锐,但其实这样才好。比起构建什么具体的关系这点程度的麻烦都可以说是甘之如饴了。不然你以为要是认真起来想了解谁的话会怎样?”
Archer直视他。
“想了解就是想了解。管它会变成怎样我都全盘接受。”Lancer道。
叹了口气,Archer评价“愚蠢至极。”
Lancer即刻骂了回去:“你才蠢咧,干嘛好像在抗拒这世界一样?”
“蠢蛋没资格骂别人蠢。适应力强也有个限度吧Lancer。这个世界就像装着虚像的池塘,你想当捞月亮的猴子?”
“喔,感想很深切嘛……”Lancer压低声音,“现身说法?”
Archer没有吭声,只是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他举起右手贴上左肩的位置,向下砍去似的短短一滑。
“……喔!明白了明白了。”
结果反倒是想打哑谜的弓兵一愣。
“你明白?只看这个动作你明白什么?”
“要说动作的意思我完全看不懂,不过是和某个女人有关吧。”
“——什”
“除了为女人之外、一个男人还会用这种表情吗。”
而且看苦涩的程度一定是个非常重要的女人——Lancer打住了已经滑到嘴边的下一句,看着像在忍受突如其来的头痛的Archer。
“…喂。这是怎么回事?虽然能想象那是场悲恋,但你怎么还带着这么强的后遗症?”
枪兵挑起眉问。
“……的确是。低级错误。”Archer的声音听起来并不很懊悔,只是有一点无奈的味道。
对着这样一个破绽百出的姿态,Lancer率直地感叹:“真不像你啊。”
“你想说‘这样比较有人情味’吗?虽然原本我就是个人类,但还是谢谢了。”
“这个道谢真是……不过想不到你能说得这么爽快。”
“哪里,反正现在大家都一样是使魔不是吗。”
“别管身份自行其道不就好了?” Lancer说着在椅背上架起双臂:“这么自缚你有快感吗?”
Archer不紧不慢地回问:“那么,像你现在这样放纵驰骋有快感吗?”
“很快乐啊。”
“像普通人一样工作休息,顺其自然地生活?”
“当然是好事。”
“有架就打也很舒畅?”
“没错。”
“就像你喜欢自由自在多过恪守戒律一样,要我融入世俗还不如坚持本分快乐呢。只因为好恶的东西不同便要被你侮蔑成自缚?灵格高的英灵说话就是了不起啊。”
“嚯!真敢说,这句话以后和你算……那么所以呢,为什么坚持本分更好?”
“我只是对这种重生游戏厌烦了。就像一个讨厌玩具的小孩偏偏被关进了梦幻玩具箱,还遇到了一个刨根问底的讨厌鬼。”
Lancer撇下了嘴角:“你把其他人都当傻瓜吗?过得开心有什么不对,而且这不就是我们眼下最好的出路吗。”
Archer没有吭声,于是Lancer又问:“你有什么想反驳?”而弓兵很自然地摇了头。稍作思考后Lancer也同样摇着头说:“搞不明白。你这家伙满口正确,但对的事又不做。反正又是‘喜好问题’啦。”
“嗯。”
“那么说你现在有比悠闲快乐更想要的东西了?比如……”
“恢复正常的世界。”
Lancer微微睁大了眼睛。
啊……什么呀,就算受人包庇这男人也果然还是个骗术师。
孜孜忠告他人别萌生留恋,但最认真注视着这世界的不就是你吗。
“那个正常的意思是要从那小子的身边抹消Saber了?”藏起一闪而过的印象,Lancer重新思考着问。
“正确。”Archer说。
“紫色头发的小姑娘也要失去Rider。”
“是啊,遗憾。”
“Caster和那男的也……”
“你也真有意思。明明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还不断问这种问题想让我动摇。你算是我什么亲密的朋友吗?”
鸩酒一样辛辣的男低音说完了讽刺,低头被茶水浸湿了嘴唇。——无言以对,Lancer想或许现在该把他打到下颚淌血更好,而Archer像看穿他一样说:“现在在茶店。”
“拿地点做挡箭牌啊。”
“难道茶不好喝?”
“好喝。”对好的东西就要爽快说好,男人主张明快地回答。
“……”
Archer略微沉吟后打量起他的脸,说:“你还真的变奇怪了。”
“哪里?”
“明明以前全是刺探,为什么现在却好像真的想和我对谈呢……你就觉得这么有趣?我在不知道的时机在你印象里留下了什么暗桩吗?”
“是吗?你对我倒是老样子。”语言一旦出口,就像自己有意识一样——甚至领先于本人的领悟脱缰奔出:“承认我很强、但一次都没把我放在眼里。”
两人的表情都变了;Lancer像借说出口而厘清这点一样地感到恍然,而Archer也用差不多的讶异脸孔说:“什么,既然知道就早点说啊。”
“…………”
“那就告辞了。”Archer清脆地说完在桌沿摆上了一张四折的千元钞票后起身。背后传来一个声音:“不会完的。”
褐色的侧脸上浮起一抹苦笑:“但是,已经不能再选这里了吧!”
那个弓兵识趣地暗示:今晚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