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这个故事发生在王怀清成名的两年以后。自从领悟到素材即自身这个道理,王怀清愈发的如鱼得水。他搜索枯肠,翻遍了自己自小至今所有够得上波澜起伏的事情,再经过五张白纸的漂染润色,活脱脱一部起承转合、脍炙人口的小说。这一次,王怀清学聪明了,他知道自己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井水,在快要干涸的时候,他便去抽调别人的井灌溉自己。然而别人的井水终究不是自己的质地,这也导致其作品起起伏伏,像是贴了猪肉标签的肉类混杂,让专程前来品尝猪肉的食客有苦说不出:他们的确有嚼到猪肉的味道。
后来,王怀清对我说,他的确是苦不堪言了。食客们的口味越养越刁,他们已经准确分离出了狗肉、鸡肉、鸭肉等等,并叫嚷着退货。最直接的一个例证就是,一个读者寄了一封信给王怀清,里面花了大半篇幅吹捧王怀清的文学造诣,可最后一个但是看得王怀清心惊肉跳。那个但是不仅是这篇文章的转折,也成为了王怀清未来生活的一个转折,文字的扭转乾坤属性可见一斑。
那个但是后面说,您书中关于性的描写,恕在下直言,实在索然无味。既无犹抱琵琶的诱惑,也无赤裸露骨的冲击,倒像是两只猴子在解决原始的冲动问题。
不得不承认,我也被吓了一跳。如此一针见血的话语,怕是只有一个对食物极其挑剔的人才会说得出口。王怀清向我坦言,自己此前的经历中,根本没有性的存在。那为何非得加入性的描写呢?是从别人那偷来的。我不再言语了。这个时点上,王怀清又遇上了瓶颈。不同于两年前灵感消失的情况,这一次,王怀清算是骑虎难下了。两年的时光把他的心拔高了,他已经不自觉的为自己与家猫划清了界限。于是,心有猛虎的王怀清决定迎难而上。
其实这个问题的症结很简单:体验。王怀清自然懂得这一点,可对于孑然一身三十余年之久的他而言,却是戳中了他的命门。这位老实巴交的文人也终于失了优雅之气,想一探尘世间的种种风情。做出这个决定前,王怀清还是仔细地掂量了一下。也许那时他就嗅到了一去不复返的危险,不过他并没承认。
尘世里的一切对王怀清这般深居简出的人而言无疑是另外一个世界的模样。他甚至一度不知该去向哪里开斋。当过去一个遥远且模糊的概念真真切切落在了他的身旁,他才终于明白一个“性”字里值得玩味的一切。日后当他每每写下这个字时,总会想起那晚的缠绵悱恻、床笫之欢。当然,这里的“那晚”我也并不是确指,王怀清并没有告诉我在哪一晚他才终于解锁了“性”的关键。然而效果却是立竿见影的。王怀清笔下的“性”多了些内涵,多了些深沉,用他的话来说,我是在思考着完成性的感悟。
性成了一个引子,敲开了王怀清被压抑已久的天性。潘多拉的魔盒里跑出了成千上万的鬼怪,疯狂地抓挠着王怀清的心。灵感源源不断地喷涌而出,王怀清快要被淹没了。他来不及一一甄别就在白纸上疯狂地划拉着。他感觉另一个自己正不断从他的肉体里逃逸。
所以这就成为了你杀害邻居的理由?我蹙着眉头,和一位作家谈话感觉他的证词都成了小说。他不置可否。兴许在他心底,就是那么认为的。他一反常态的沉默让我反而不适应了起来,我不擅长循循善诱这个技能。好在,他很快就解救了我。他说他在白纸上划拉出的最后一个灵感是毁灭。他怔怔地看着这两个字,不知该作何处理。无独有偶,王怀清的灵感之泉再次枯竭了。似乎“毁灭”二字是对他最后的暗示:毁灭归于沉寂。
王怀清的确归于了沉寂。家里的信件堆积如山,出版社的电话不知疲倦,王怀清转身背对着尘世,又回到了他的空中楼阁。他百思不得其解,最后的答案究竟是什么。我不知道随后的一周王怀清经历了怎样的冥思苦想,可这一周带给他的烙印是真实可感的:他的痛苦就像是蛇添了足,显眼得一目了然。他和我说,他的结论是把毁灭引导到人类。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法院的被告席上。他的气色好了许多,或许是在欣慰着不用继续与灵感的猫捉老鼠游戏了。他面无表情的接受着法官的审判,如同自己置身事外一般。在被押解回牢房的路上,他看见了我。一丝故人相见时的喜悦爬上了他的嘴角。他凑过身来,镣铐被拽的叮当作响。你知道吗,我可能理解错了。把毁灭引导到人类,不是肉体的消损,而是精神的灭亡啊。他的话音被沉重的脚步塌的支离破碎,也在我的心上开了一条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