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看二哥时,见他正瘫坐在里屋的沙发上。面前的光板木凳上,还放着一杯白开水。二哥叽叽呀呀着左右晃头,二嫂子则在一旁好言劝说。见我们进门,二嫂像见了救星,朝着二哥大声说:“麻利的把药吃了,兄弟弟妹都看着呢!”尽管二哥没说话,但还是张着嘴任凭二嫂将药丸塞进去,然后呷一口水吞咽下去。
二嫂收了茶杯朝我们笑,“这老东西,如今越来越耍赖了,尤其是这次受了点儿轻伤。”二哥前段日子被车碰了一下,腮帮处还能看出略微的浮肿。见我们手里拎着礼品,二嫂一个劲地埋怨,说又去花钱了,这年头挣钱不容易。或许是最近有太多人来探望,二哥的心情也变得阳光起来,不像当初他被栓住半边身子时,那么容易动怒。
当问起遭遇撞碰的经过,二哥在沙发上张着嘴,又卖力地朝着我们咿咿呀呀喊,显然他也听进去了。等他不再咿呀,二嫂才拾起话题重新讲起来。
“其实,这事也不愿人家开车的。你二哥拎着马扎走累了,扶着人家车屁股打算歇一歇,碰巧车主刚进了驾驶室,车子往前一走,他就摔倒了。”二哥又在一旁尽力表达着什么,还拿他的那只好手摸了摸脸颊上的伤。看我们面对二哥流露出的同情,以及对肇事者的深深谴责,二嫂连忙替人家解释起来。“当时透过反光镜,人家见你二哥摔倒了,当即踩了刹车。如果他再往后退一点,你二哥估计这小命就不保了。”二嫂望着二哥正在慢慢消肿的半张脸,眼眶里翻动着泪花。对于一个半身不遂的人来说,活着本身就是痛苦,那些安慰的话显得太过无力。我只能咬着牙,做出些愤恨车主不长眼睛的表情。
二哥没患病之前,在村集体的厂子里当厂长。每日穿戴得新新崭崭。头发梳理的一丝不乱,皮鞋能照出人影,衣服上不见一点尘垢。高鼻梁,大眼睛,除了个头矮些,其他真挑不出毛病。二嫂子就不一样了,包揽一家人的吃喝,趴灶台洗锅面每日浆浆洗洗,伺候小的照顾老的,即便这样,空出时间还要下坡去整理几亩田地。繁琐的家务使得她时常蓬头垢面衣衫不整。见到这样的媳妇,二哥显然有些不太待见。在外促生产抓厂纪安抚工人情绪,在家攥钱绳子搞独断 。凡是家中大小事,都由媳妇汇报他来决断,买米买油买吃买喝,自己先估算能花几个大钱,然后掏钱派媳妇去买,遇到事少能抽开身,也会亲自挂帅去菜市场人挤人。
于是,村里有妇女就看不下去了。说别看二嫂子屋里有个能挣钱能当官的男人,还不如她们活得滋润。论经济条件,她们比不过二嫂子家;论出息,她们的男人就像瓮里藏鳖,不痛不痒,有时甚至还一棍子阿不出一个屁来。但他们的男人听说听道,能下苦力干活,能把钱绳子交到女人手里攥着。再不济,她们敢捏着少数的钱挤到人堆里,给自己扯下二尺心仪的花布,拿回家做个花褂子。再看二嫂子,男人虽是管着一百多号人的厂长,家里经济基础雄厚,可她除了管家人吃喝管干活,管自己的身子,其他什么也管不了,更别说揣着钱摸进布匹市扯块儿花布了。
九八年,集体厂子垮了二哥“下岗”了。从此在家专注于经营几亩田地。N年后,儿子小智结婚了又生了娃,但管娃的不是小智媳妇也不是二嫂子,而是二哥。小智媳妇仗着婆家日子好过,自打生了娃就不上班了。每日吃了饭奶足孩子,就将娃往公婆眼前一敦,自个儿去街上寻大堆人马甩扑克牌了。这时,公公就会将娃亲切地搂进怀揣着抱着,逗着笑也去外面热闹的街道玩去了,家中只留二嫂子洗了这件刷那件,摆弄好了人的吃喝拉撒,就下坡摆动土地。日子很快划走,一转眼迎来了秋收。不得不说,秋收这几日里,二哥也是挽裤腿撸袖子,弯腰撅腚很卖力气地把庄稼弄回来了家中。庄稼回到门口后,二哥又变回了二哥,换上了新衣裳蹬上了新鞋子,头发梳理得虽不及当厂长时一丝不乱,但也算整齐。每天吃了早饭太阳尚好,二哥又把娃抱在怀里这里走走,那里窜窜,东人堆说几句,西人堆扎一头,好不惬意。娃饿了要哭,他则赶紧搂着抱着走去儿媳妇跟前让娃喝几口奶。等到小娃吃饱喝足,又揣着抱着满大街胡溜溜,看光景听谝闲传 ,吃晌午时,就和儿子儿媳们像放羊归圈,一股脑扎进了屋里。
二嫂子那时候,是捞不着带着孩子出去玩的,待一家人吃喝完毕,她匆忙将碗洗了锅子刷了,就拎着马扎去大门口摘花生扯苞谷皮,到了饭点还得扎进厨房捣鼓吃喝。一天天下来,秋收秋种结束了,她人也被烈日晒得黝黑,一头花白的发丝越发蓬乱了。
日子在忙碌中往前,一转眼孙子读初中了,二哥有一天忽然感觉半边身子像被绳索捆了动弹不得,送去医院一检查,竟是头部血栓堵塞。尽管用了药也尽力救治,可半边身子还是落下不遂的毛病。疾病像手持刀刃的魔怪,打得二哥措手不及。将好端端一个帅气的男人,修理得嘴歪眼斜,就连语言功能也几乎丧失。如你一大早从二哥门前经过,总会听到里面有咿咿呀呀的怪叫声传出,那保准是二哥又冲着二嫂子发脾气了。
自己患病的二哥,也把二嫂子拖累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一头花白的头发全白了,脸上的褶皱能夹死苍蝇,因为要照顾病人见天起夜,睡眠不足的原因体重也跌得厉害。最厉害时竟然不足八十斤。
二哥手脚不能动了,除了下地干活,去市场买菜买油盐酱醋的事儿,都交到二嫂子手里。二嫂子把钱绳子捏在手里,实现真正的当家做主的权利。但现在她的家庭条件远不及从前,男人得病儿子不正经八里干工作,儿媳妇又懒于做工,时常这山望着那山高,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钱挣不来家里,日子自然好不到哪去。
有人说,二嫂这一辈子都在为了家庭为了男人而活,活得憋屈活得失去自我;也有人说二嫂子好样的,从前男人待她太薄情把她当牛做马使唤,如今男人残了,非但不能挣还要往里搭钱,自己做到不离不弃尽心照顾,是女人中的精品,这种无私大爱的精神值得学习。
得病后的二哥大变了样儿,每日小孩子般依赖着妻子。有时候还要使使小性子耍耍小脾气。但那些坏脾气,都在二嫂子的隐忍与包容里,化成远去的风流动的云弥漫的烟,逐渐消散在岁月的长河里了。留下的只有温暖的陪伴与悉心照顾。